《一代宗師》是與別不同的武俠電影。懂行道的都看得出,《一代宗師》的比武場面殊不簡單。好像八卦掌講求「走圈變掌」,所謂「圈中圈處處有變,掌中掌變化多端」,宮二圍着葉問那繞彎、轉步、換掌,打得甚為漂亮;流落香港的葉問也談及詠春八腳(羅莽一場) , 全場示人以腿( 以直踢和低腳為主),一改以往人們對詠春有手無腳的印象,以腳消腳,好看。
自小喜歡武俠片,這除了是因為拳來腳往所帶來的快感之外,也由於它可以很刁鑽,例如俗稱諧趣功夫片的《醉拳》和《蛇形刁手》。
同樣是袁和平的作品(《一代宗師》的武指),兩齣電影拍的是「象形拳」,這類功夫有兩個特徵,一是模仿動物搏鬥,另一是模仿東歪西倒的「醉漢」,堪稱神乎其技。再者,武俠片可以令觀眾義憤填膺,因銀幕上的主角既會嫉惡如仇, 又能「以武逞義」。但《一代宗師》都不是這些,其引人入勝之處,是將武術呈現為一種做人的境界和修養(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王家衛說,功夫就是時間;編劇徐晧峰也說,舊時代的武林中人其實是一班很有修養的人。難怪,《一代宗師》的武林高手,大都顯得比文人更有文藝氣質。電影以宗師之名,牽引出的就是功夫的精神面。說來也是,傳統文化中,功夫追求的並非好勇鬥狠, 「武」字的構造經已說明:止戈為武。所以,習武之人有所謂「無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的品德,如非必要絕不出手。
功夫,在單純的拳腳之外,也講究練樁、練意和練氣。像是《一代宗師》的形意拳,追求「形」、「意」合一,而詠春的「小念頭」,也有個「念頭」在內,凡此,莫不強調手心相隨。至於拳理中的意念,又可以寄寓世事人情,電影對「葉底藏花」和「寧在一思進,不在一思停」的反覆玩味就是如此。更甚者,中國武術其實融會了不少古代哲理,詠春就包含了諸如以柔制剛以靜制動的哲學思想。這並不是說武人都成了哲學家,但任何人若然長時間浸潤其間,知識得到內化,那麼他除了能打之外,自然具備沉穩豐厚的精神氣息。
正是這種武術觀念的轉移,使《一代宗師》變得不一樣。「功夫」不再是單純用來打垮某個「十惡不赦」的敵人(通常是「日本仔」或「洋鬼子」),也沒有來個「決戰紫禁之巔」的結尾。電影說得明白,一條腰帶一條氣,那是一份久經鍛煉而來的能耐和底氣。憑借它,練武之人能屹立於人生的各種考驗,不被摔倒。《一代宗師》的多條故事線,談的也是這個道理。
由北方門派宮寶森開始, 「有容乃大」的找南方拳手接班; 抗日時有葉問的「君子固窮」;之後流落香港,葉問他又打開「傳承」之路;最扣人心弦的是宮二,她無視江湖上的冷言冷語和封建制約,誓要奪回她失去的,等等。凡此,都是堅持在晦暗無明的時代之中,含一囗氣點一盞燈,讓淹沒在漆黑中的道路得以照亮。而呈現在銀幕上,那種晦暗和光強烈交織對比的影像,實在震撼非常。
宮二和葉問的分別只在於,生命的寒冬過後,一個歷盡滄桑走進幻滅,另一個則咬緊牙關走下去,讓功夫傳承。因而, 「功夫兩個字, 一橫一豎, 輸了就倒下, 贏了才能站着」,這句話其實是應用在人生的每場考驗中的。
當然,真實的武林不會這麼理想,也不可能全是宗師般的境界,更多學功夫的平凡人可能只想知道「如何能夠一拳將人打死」?但倒過來,這不也是電影的可貴嗎?《一代宗師》呈現的是那種微弱存在、幾近消逝的武學理念。一如其他學問,它難免受到社會及人性的墮落所扭曲,而電影的意義,不就是團團迷霧中的一點夢和光嗎?
文章刊於2月20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