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本盛
外頭已是碼頭工人罷工的第八天,我則奢侈地讀完了小津安二郎的《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寧靜的下午,下著雨。
【小津安二郎。(2010/2013)。《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台北:新經典文化。陳寶蓮譯。】
實不相瞞,我沒翻過這書便買下了。當然書的封面很簡潔,我是老派,認為像線裝古籍的封面才算書,那些斑爛得像跳艷舞般的決不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不知怎的先入為主以為那像《廚房裡的人類學家》般,是大導演向飲食的越界,甚至主觀得以為,小津家原來一定就是賣豆腐的。到打開書來一讀,方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小津是日本甚至世界電影的殿堂人物,以今天流行的用語來說,該位居神級吧,但如本書《導讀》所言,閱讀本書,可是一個非神化的過程。最明顯的拆解,是小津常用的「低鏡頭」,手法向來被詮釋為呈現日人生活風貌,幾致美學高度,但導演自報家門,理由卻無異於大煞風景,起碼是又一次呈現了作者與作品之間「無心插柳」的關係。
「過度詮釋」是文藝分析的風潮,螳臂不好擋車,我安慰自己,看成是對原作品的再創作,便忽然感激,覺功德無量,起碼因這個「再」字而看得出十分綠色。這點倒該和小津的電影配合得緊,我常以為,他的電影本色如此,黑白也好,彩色也好,觀眾也許應架一副淡綠的濾鏡來看,別有一番滋味。
我們人人都有這些濾鏡吧,至於多或少,脫或戴,造化自有不同。我不是小津迷,他的電影或許只看過後期的三兩齣,留下一種很緩慢、寧靜以致於靜止的印象,無論內容或形式,都無從讓人想起他原來曾經當兵,曾經到中國打仗,或者乾脆說,曾經侵華。
這當然倒胃,其作品充滿人文氣息的導演,在戰場上是怎麼模樣的呢?小津在書中沒有憶記太多,反倒常見行軍所見的周圍景色,像「攻陷南昌是在春天」,他看到的是一片油麥花田,以及身上的一隻跳蚤,如他的電影,分毫也關顧到的細膩。他也說及一個日本軍人發慈悲,可殺而放生一名中國老兵的事,這樣的情節該很真實,不然不會在許多電影中一再出現,似乎已成為彰顯戰爭中的人性的母題。
雖然如此,讀者還是能夠讀到小津作為軍人的心理變化。第一次體驗敵人的子彈,他不免愕然,剛開始時要拼命喝酒,借酒意行事,後來習慣了,便不再在乎,甚至於砍人,竟心生距離,有如看戲,主角變成觀眾。我自然沒經歷過戰事,無從體會箇中心理,也許在殺傻了眼的戰爭中,不這樣遠離當下,實難以苟活,特別是小津曾「參與南京總攻擊」。我不能想像的是,曾經看過的眾多侵略南京的新聞相片或紀錄片段中,竟或許有小津在。
我並非要批評甚麼,譴責戰爭中的一名兵士又何必呢?我只是又聯想到Amartya Sen的「身份的多重性」,以為那真是和平之鑰,起碼不讓人「借酒意行事」或甘心沉睡。
甚或,每一個身份就是一個故事、一齣電影,像小津自己,為甚麼會以「做豆腐」為喻說自己的電影職志呢?是否曾有一家這樣的豆腐店留在小津的無意識裡?是店裡的主人嗎?會不會是店主那漂亮的女兒,那柔聲細語,老是低頭微笑的一位?咦,抑或是俊朗的兒子,說話彬彬有禮,對小津的工作充滿好奇諸多提問的那一位?小津跟他們有過甚麼交往嗎?談過天嗎?可有約會過?拖過手嗎?噢,是不是有人說過小津的電影含蓄壓抑,還是靜待爆發?
是的是的,這聯想分明是過度的。詩人從一粒沙裡看出一個世界,我猜每一個身份也有一個故事,起碼。(2013.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