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浩年@齊澤克學會
今天,當我們使用「社會運動」一詞時,我們是在想像一個甚麼模樣的景象?數年前的反高鐵運動、或是菜園村等面對制度暴力時的種種場景,如今已經是在香港的社運界和左派談及「社會運動」時的一個腦海中通用的圖像。那就是說,我們都可以想像一場浪漫且充滿意義的社會運動。這可以是一種悲劇式的對抗權力制度的反抗,也可以是一場充實靈性的神學修行或是心靈的苦行。這代表甚麼?或是,這又為行動設了甚麼的上限?
我的答案是:它不能擺脫對於社會行動賦予一些「意義」的這道禁令,這就是為甚麼它的上限是不能在既定的社會關係網絡之外幻想一個完全新的組織社會的方法。正正是因為它擺脫不了現在體制中一些客觀性的意義,它永遠不能演變成真正動搖根深蒂固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事件」(利用哲學家巴迪歐的說法)。
一場真正能動搖意識形態的社會運動,不是一場快樂浪漫、充滿幻想的嘉年華。因為這些都是在現在體制下當權主導意識形態用來掩蓋社會行動中的政治性的手段。哲學家齊澤克常說:「我不在乎今晚是多麼浪漫的一晚,而是明天醒來社會的運作有沒有實質改變。」他在佔領華爾街的演講很能說明這點:「這次運動有一個危機:請大家不要自我感覺良好。不錯,我們在這裡很開心,但請你們記著:搞一個嘉年華會很容易,真正重要的是在我們回到正常生活後那天。到時候是否有任何事情改變了?我不希望大家回憶這段日子的方式,就是『噢,我們那時候多年輕,那次運動真美好……』之類。要牢記著我們最基本的信息:『我們可以思考其他的生活方式。』一個禁忌被打破了。」
第一個重點是「一個禁忌被打破了!」。一場真正的社會運動,不應該單單是為住某種具體且絕對清澈的存在。如果一個問題可以從一開始被現有的語言的客觀性闡明,或是可被建制論述理解,這就足以証明這并非是核心問題。要觸及核心的問題往往在迫使我們質疑我們理解「問題的方式本身,也就是建制論述為我們鋪陳問題的形式。具體的問題是:這個一社會問題被甚麼的形式所接收?它是我們的經濟體系運作自身?是文化衝突?是個別的例子而不足說明結構性的特徵?…」等等。這是因為,一場社會運動往往是需要一種醒悟。也就是決絕的說:「我們不再接受你們加給我們的世界觀了!你們提供給我們的意義和解釋是一堆不一致的謊話!」政府高舉關注本土卻權益,卻和利益集團互結、名店林立,而實際的基層和平民生活就是這個幻覺背後不能被既有意識形態所理解的一個「創傷面」。這個所謂「美好的社會肯定出了很大的問題!為甚麼所謂的自由只是被約束在財團的貿易自由?這些你們都沒法解釋!」因此,真正的社會運動是需要「一個禁忌被打破了!」的姿態,那就是要打破現在思考模式中我們不為意的禁令。在今天,當我們常迫切為社會行動賦予感性的「意義」時,藏於這一種思維背後的道禁令就是:「禁止思考、禁止思考社會關係和結構、因為我們(建制論述)已提供了一切解釋和意義。」
例如,今天我們有甚麼佔領「心中的」中環,好像只是一種體會民主教育的夏令營、以讓這個民主抗爭的「運動」可以在現時的制度中並存。對不起,這是在扼殺運動的政治性。
真正的社會運動第一樣要達成的目標就是打破這種禁令:我們可以思考另一種生活和社會關係。黃杰於《以魁北克學生運動解釋「政治的文化化」》把這全世界近年唯一一場成功的學生運動的成功因素總結為以下三點:
一、保持政治性、全面政治參與,並不將問題收窄至單一議案上,承認各方面的社會基礎矛盾(social antagonism)的政治現實,開放討論所有社會問題以增加參與人數,並以改變社會關係為目標。這是他們在公開論壇中吸引了整個社會的關注的原因,之後,每間大學基本上每星期都有數個這樣的論壇,形成強大政治網絡;
二、攻擊自由黨及新自由主義所有扼殺公共體制的政策, 而縱使他們有很多的誘惑去把政治文化化(如:英語、法語之爭;本土與國家之爭…等等),他們明確地指出當權者應為其所做行為負責。並以此邏輯正確地集中於 建設公共機構(如歐洲的免費教育…等等)為其抗爭目標,拒絕一般北美意識形態。也不用說,學生們甚至涉及了醫療體制等多項議案的問題,堅持捍衛上一代在 「寂靜革命」中爭取來的強大社會體制。
三、他們正確指出學費問題只是爆發點,他們的開放態度以及持續的公開討論(類似公開論壇模式)成功帶領人們 理解學費問題只 是「冰山一角」的問題,而我們不能忽視在其之下的意識形態系統。這種敢於改變社會的倡議使學生們理解這場運動的關鍵性、並持續地參與一個涉及整個社會基礎 的意識形態抗爭。也成功號召所有階層的群眾。
這三點展示了他們「并不將問題收窄至單一議案上」、或是不把問題化約為一個抽像片面的議題。如是,一個運動才得以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考的模式、或是「公用理性」(見黃杰文章)、一個真正可以容許市民思考改變的可能。而不是單純的像「力與反作用力」的機械模式般對抗當權者和外力的作用和壓迫。單純的「反作用力」、或是單純否定的「否定性」并不能打開改變的可能(我們都記得反國教行動是如何在一個遺憾和尷尬的局面下收場)。正如,引用魁北克的例子,只有當「人們理解學費問題只是『冰山一角』的問題」,我們理解的局面才有一些轉變,一場社會運動才有真正的力量:打開一個新的可能!也就是改變的思維在這一運動中壯大了,而不是被一個政治權利的交易所接收。
但這裡一個重點的問題是:由單純否定的否定性出發以後,我們能否真正打開改變的可能?而不是「每年在這兒聚聚頭,喝喝啤酒,懷緬我們在這裡曾經擁有過的美好(所謂『抗爭』的)時光...以哲學家巴迪歐的說法,我們就是要思考我們能否由「破除法」出發 「...透過這個『事件』來達致那舊的世界的瓦解。」(1)打破這個「舊的世界」,這個壓制住改變和思考的建制論述,同時打破那個禁止組織任何真實社會行動和力量的城市規則。一個城市的轉變的指標應該是人民能否「不再害怕走到街上、解除文化分隔的煙幕,將矛頭指向九年來破壞公共機構的自由黨政府…在魁北克學生運動裡頭,當中很多的討論其實是讓人民自由發揮,反思平日生活中的鬥爭是元素是甚麼:是不同的文化?還是當權者有系統地瓦解我們的公營制度、然後再訴諸文化衝突來分化我們組織龐大的社會運動?(2)
在這種「破除法」的運作中,我們不應有任何先在的美好幻想和意義給予:因為「破除法」就正正是要打破那種那個巨大的控制住一切的意識形態之下的意義制度,那個宣稱當權者和建制的合理性的社會律令。齊澤克在華爾街演說這樣提醒我們:「不只要提防你的敵人,也要防範那些虛假的盟友,他們已經開始把這個運動淡化,就像製造沒有咖啡因的咖啡、沒有酒精的啤酒、沒有脂肪的冰淇淋一樣。他們試圖把這次運動變成一次無害的道德抗議,一次『脫咖啡因』的抗議。然而我們來到這裡的原因,正正就是受夠了這個偽善的世界……我們可以看見,在一段很長的日子裡,我們容許自己的政治參與也『外判』了,假別人之手進行。現在我們要把這個權力取回來!(3)難道那種要為佔領而演練一下,或要絕對單一化(即防止運動的擴張和其創新性)和「具體化」(其實是片面且抽象化社會現實)議題,或是為靈修和個人靈性生活而參與抗爭…等等,不是正正是讓我們都有機會成為那個虛假的盟友?我們表面上是在抗爭,但實際上從來沒有質問建制意識形態對這些社會問題的前設。我們要做的,不正正是在把一個社會行動最力價值的地方-打開一個新空間的力量-給否定了?這樣的「運動變成一次無害的抗議」、一個單純被動的反作用力?另一次如國民教育抗爭的那種失敗且尷尬的收場?我們不要浪漫化抗爭,因為抗爭是一種破除的力量:一種打破舊世界虛假一致性和其虛假和諧的力量,是打開一個新空間的純粹暴力!任何把這種力量化約回某種意義和確定性的論述,或不承認社會基礎矛盾(social antagonism)作為一政治現實(即認為社會的一致性和建制有能力解決一切社會矛盾,或可把矛盾化約為某種可管理的東西,例如文化矛盾,政策局部錯誤....等等幻想)都會是真實行動者的虛假盟友。
這種「破除法」,打破禁令後所打開的新空間,正正會是社會運動作為一否定其中的肯定性部分:「減除法」。在這個新空間中,它「減去」舊世界和其既定意義的影響,在其中人有自由去重新思考一種新的社會關係,一種新的提問方式,一種理性的純粹公共的運用。只有這樣,社會運動才不會被已有的建制和禁令所壓迫,也不為某個個別的團體利益服務:它會是純粹和普世的。只有在這個新空間中,真正的公用理性和激進創新才得以重生。
我們過往所有的運動都曾被巨大的社會禁令和恐懼(恐懼街頭政治,恐懼制度暴力的打壓,恐懼改變的可能,恐懼沒有保証,甚至恐懼沒有作用力打壓自己而無法變得自戀崇高...)所殺死。只有在這個新空間中,「它們變得對舊有律令中立、或不聞不問。」這就是說,當今天的社會問題被疏導成文化之間的衝突時,我們不應就此安逸的轉化我們我能量為政治鬥爭、對種族的問題「不聞不問」。而當權者嘗試挑起的一切文化矛盾,其實更像是當權意識形態以「文化」這個標籤來分化本來就沒有權力的兩群人、阻止他們一起聯合起來形成強大的政治力量來推翻建制。而這正正是魁北克自由黨政府九年來成功扼殺公共體制、而魁北克人還在無聊的集中在「英語還是法語?」的原因。但是,只有在我們跨越這些虛偽的標籤以後,所有受當權者壓迫的人才得以組織起來聯合對抗體制。「減除法」就是要減除了它舊有的律令:當權意識形態分化我們的「文化的煙幕」,各種可被管理的政策問題 - 總之就是舊有的社會關係和權力結構。清晰地,這個減除法是在否定性眼界之內;但是它存在於那些否定性當中純粹否定的部分之外。它們存在於 「破除法」之外。」(4)「破除法」和「減除法」的結合,才是一個完整的否定性,一場真正的自主且自由的社會運動(因為它不再單純依賴於「對律令的否定,即單純作為一個否定的行動)否定依於肯定他者(依於對立的存在而非自存),而是有自己的創造性和生命力)。
我們不是關心去如何容忍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而是要問:我們這個不一致的社會如何以新的社會關係組建起來,如何有更公義的社會關係,以及我們要有空間去思考這種新可能?這個自由的空間只能以一種「無意義且會被建制既定的『意義』所打壓的暴力」所打開。單純打破,「心中中環,處處抗爭」這種反作用力是沒用的!單純對抗壓迫并不崇高。真正的崇高是在必要的打破既有意識形態以後之後、再減除了舊有律令的限制,即減除了各種的文化和種族等等煙幕鬥爭的一個新空間,在其中容許自由市民間的純粹公共理性的運用。這就是一個容許真正創新的社會空間。
註1 以魁北克學生運動解釋「政治的文化化」: http://www.inmediahk.net/Quebec
註2 筆者與黃杰之討論,他曾參與過魁北克學生運動
註3 齊澤克在「佔領華爾街」運動中的演說.中文譯稿 http://www.facebook.com/notes/%E5%96%AC%E9%9D%96%E5%A4%AB/%E9%BD%8A%E6%B...
註4 以魁北克學生運動解釋「政治的文化化」下: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155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