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黃頌朗、藍骨
撰文:黃頌朗
電影猶如一支萬花筒,窺視的角度不同,每人看到的圖案也不盡相然;對著怎樣的背景,也會看到怎樣的顏色。香港的電影,同樣也是百花齊放,經歷興衰,近年本土主義的興起,引來不同的火花,有重溫老香港的文化保育電影,也有揭示社會現實的電影,甚至香港於外國電影中的形象,也納入當中的討論。今期刺青雜誌專題「影」,邀來本地影評人家明作專訪,談談香港作為城市,於電影中的不同形象。
四字曰外國電影裡的香港:一笑置之
從外國電影看香港這個都市,大多只有兩極化的固定形象:如非東方傳統的漁村市場,就是高樓大廈建構的國際城市。去年上映的Pacific Rim(悍戰太平洋)就是一例,一面是機械人和怪獸於大廈之間的大戰,另一面就是中式傳統類九龍城寨的地下市場。家明指這樣固定形象存在多年,1960年於香港取景的The World of Suzie Wong(蘇絲黃的世界),就是講述洋人到港後愛上當地的交際花蘇絲黃的故事,將異國東方情懷放在香港之上。只是隨時間變遷,形象由中式傳統再加入現代的元素。007: Die Another Day和Lara Croft Tomb Raider: The Cradle of Life也曾於香港取景,但只因荷里活大製作趨向國際化,為了取悅大中華觀眾,成為面向亞洲的其中一站,可謂信手拈來。
觀乎近年香港於荷里活的舞台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戲份也漸趨重要。去年Wall Street Journal 刊登一篇關於香港經常被炸的評論,稱香港成為荷里活電影對中國的出氣袋。家明指無須過份認真看待荷里活電影,與其將摧毀亞洲城市解讀成東西方意識形態的角力,他反而認為電影只是利用觀眾熟悉的地標,連地名也不用標示出來,然後將其摧毀,以締造奇觀 (spectacle) 的感覺,用意顯示該種力量的龐大,不管是源於自然災害、隕石還是外星人。
他也提到摧毀地標的另一層意義,其實是嘲諷陽具崇拜(phallic)的思維,即以摩天大廈的高度展現國家的經濟實力。同樣的把戲,美國早於三十年代已經做過,讓 King Kong 爬上帝國大廈,至今美國觀眾已不再相信這種說法,才套之於亞洲城市上,因為現在最高的摩天大廈十居其九也建在亞洲。「你看香港的IFC,其實一碌柱十分核突,除夕倒數的時候於天台放煙花,其實很像射精,陽具崇拜到極點,十分霸道、醜陋、男性中心、沒有美感甚至是破壞城市的景觀。對觀眾來說,被摧毀是過癮的。」
家明又舉The Dark Knight一例佐證:「以前的蝙蝠俠十分卡通,如 Tim Burton 鏡頭下的葛咸城其實很漫畫化,但到 Christopher Nolan 的三部曲,於芝加哥富古典味道的建築取景,塑造出來具傳統形象的葛咸城,與東方突然冒起的經濟城市──香港作強烈對比。」電影中,罪犯窩藏在IFC這棟十分醜陋、陽具崇拜建築當中,然後蝙蝠俠炸爆樓頂,捉走罪犯,其實如斯對比也是立心不良、不懷好意的。對於荷里活塑造的香港,家明覺得無須太過認真,他們也以為所有香港人也懂功夫、甚至都是黑社會分子,所以只能一笑置之罷了。
新的出路:寫實主義、地區意識的港產片
要看香港的城市形象,即使是大陸出品的電影,也只見陌生的香港,並不舒服。家明與大部分人一樣還是偏好港產片。他猶記得數年前自己有一篇文章,嘗試將不同階層、不同類型的香港人,歸類並扣連至港產片對該類人的描述。當中包括描述老香港、提倡文化保育的《歲月神偷》、也有敘述新移民生活的《天水圍的夜與霧》;從社會階層著手的《香港製造》、從年紀著手的新世代《狂舞派》。但談到尚未發掘的題材,家明就指出王家衛的《一代宗師》開拓了五十年代中國人南下到港的題材。電影中的深水埗,正正是飄零到港的大陸人,避開大陸戰禍、赤化而定居的地方。「這類香港人雖然未必土生土長,可能以為只是過客,怎料一住便一輩子,落地生根。」《一代宗師》裡的金句「留一口氣,點一盞燈」,不單指當時葉問將詠春的武學傳承開去,更泛指當時北方知識分子南下逃亡尋找傳承的概況。
家明進一步對香港電影的題材進行論述,雖然城市生活有不同的面向,但要全面表現有一定難度,可能礙於電影業由類型片主導,又或缺乏鄉土情懷,但他認為港產片中最寫實主義、反映現實生活的電影,是方育平先生的作品。他的《父子情》於徙置區拍攝、《半邊人》更以真人真事改編,講述一個賣魚女孩拋下家業,學習戲劇而遇上年老已退出影壇的導師,兩人認識,而影響對方,他說該電影是一個「兩個年紀相差很遠的人,互相啟發生命,十分感動」的故事。
聊到港人近年嘗試透過電影尋找身份認同,家明則視地區意識的興起為重要證據。以地名為電影命名的例子,家明數之不盡:旺角卡門、月滿軒尼斯、天水圍的日與夜及夜與霧、甚至攝於西貢蠔涌的獨立電影大藍湖,其實也在訴說香港的地區情懷。「以前看電影沒有太明顯側重地點,即使在街拍,也是剪接在一起,如杜琪峰的警匪追逐會由觀塘,鏡頭一轉便到上環。但近年多了電影開始熟悉地方,拍攝地區的味道,甚至乎創作者就是該區的居民,如岸西真的是灣仔人去寫灣仔的劇本(《月滿軒尼詩》),獻給灣仔。」這類電影的特點,一是對地區刻劃入微的觀察,如電影中營造灣仔北與灣仔南的對比,體現一條軒尼斯道之隔的不同生活。二是電影中地理上的連貫性,符合邏輯並引起觀眾的共嗚,很早的例子就是關錦鵬的《胭脂扣》,一個關於塘西風月的故事,發生於西環。主角從華僑日報報館所在的荷里活道,落樓梯街到上環大笪地吃宵夜,再乘電車至石塘咀,其實步行起來是連貫的。電影中女鬼守候情郎五十年,返回陽間卻迷路失卻方向,正正是電影對城市急促變遷的指責。雖然香港的地區近年漸漸被同化,但家明指香港其中一個文化特色正是每條街道也有不同的個性,不一樣的味道,十分值得我們去欣賞。電影從地區著手,以親身經歷的故事建立,不失為一條好的出路。
後記:本土意識與童年回憶
「有些導演北上拍攝,拍出來的作品不好看,就是因為缺少『根』。」家明分享於演藝學院任教的經驗,成為學生的導師後,一坐下來對談便會問學生於哪裡長大?有沒有該區的故事分享,或請他介紹該區甚麼好去處。家明說很多人也答不出,但這種洞察力就是寫出好的本土故事所需要的。現今的年青人(包括筆者在內),童年的成長回憶,似乎都被商場、連鎖店所標準化。對此,家明是十分抗拒的,他自言儘量避免乘搭地鐵、行商場,靠自己的雙腳行更多的路,光顧街鋪小店。這些都是可以選擇的生活模式,但礙於人類的惰性,最方便最簡單直接的生活自然多人選擇。
乘搭地鐵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錯失了地面上的風景呢?城市的另類空間,就是被大眾忽略的生活模式。本土情懷就是從慢步欣賞地區的景緻,發掘新的小店開始。當你再回看同一個地方拍攝的電影,那一刻,也許你會有一番感悟。
(編按:家明於訪問中提到的文章為《戀戀人情:香港電影眾生相》SCOPE電影視野vol.1:香港)
受訪者簡介:
家明,原名馮家明,影評人,於《明報》星期日生活、《明報周刊》有專欄,現於香港演藝學院電影及電視學院任教,上月於香港中文大學策劃籌辦「博群電影節」。Twitter: @ka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