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也可享受文化嗎?阿鋒,二十三歲,自小肢體傷殘,住在狹小的劏房裏。說起文化,他想起以前的學校活動,如壁畫、話劇,不過都很少接觸。他說: 「冇乜諗文化。」不過,他很愛看周星馳電影,覺得很搞笑,例如《食神》的爆漿瀨尿牛丸,吃時會水柱四射,濕透你整張臉;有個護士買回醫院,病人偶然吃了,竟然連厭食症也可治好,護士於是帶同一班厭食症病人到周星馳的大牌檔狂吃。
阿鋒成績不好,得三十幾分,但同學更差,也鬥差。「我二十幾分」、「我幾分咋喎」,大家都不認真念書,阿鋒的英文連幼稚園程度都不如。不過,筆者嘗試與阿鋒一起創作,從他的人生中取材,寫一個貧窮的故事。阿鋒對這次「文化活動」沒有什麼感覺,這是什麼文化,一時也說不上來。不過,看着故事裏自己的人生情節,勾起了他的快樂與難過;故事寫完,他覺得可以分享這個故事,讓別人認識自己。
長石級與發脹麵
初中時,葵涌邨往大窩口的電梯塔尚未建成,阿鋒每天早上五六點須走過百多級長石級上學去。他總是三四點就已起床,給自己煮麵吃,是「四洲紫菜伊麵」,初時覺得很好味,但從小二吃到中三,日日如是,就不好味了,卻還得吃下去——把「四洲紫菜伊麵」放進一個大碗裏,加熱水,等一會;有時加水後會小睡片刻,若睡過了頭,一小時後醒過來,麵已發脹,照吃。「唔通倒咗佢咩?」踏過百幾級石級,從大窩口走到荃灣,熊貓酒店、仁濟醫院、千色店、地鐵站、愉景新城、荃景圍、荃灣中心,走到裏面的麥當勞,坐下來,等到學校開門。他腦裏有腫瘤,左邊身體遲緩,走路一拐一拐……,從家門拐到校門,須要走上一小時或更長的時間。說起貧窮,阿鋒會想起沒錢坐車的這一段長長的路,走了千遍,天黑黑走到天未亮,校門七時半才開,六時半他已走到麥當勞,太陽這時才出來。他總是第一個回到校園,校工都認得他。有一次阿鋒與李老師聊天,老師知道他沒錢乘車,就開始每周給他一百元,有時直接給他一張「紅衫魚」,有時幫他增值八達通,這樣一來,他的夏天就沒有那麼難過,上課下課時不用走得汗流浹背;有了錢,他可在葵涌邨橋底乘34號巴士上學。
可惜幾個月後老師患病,本來體格魁梧的老師變得很瘦。阿鋒常常探望老師,有天接到師母來電,叫他不用再去探病了,還叫他翌日上課時找訓導主任。阿鋒如常到醫院去,老師不在了,以為他已經出院;回到學校找到訓導主任時,才知老師過世了。小時候,母親去世,他只有六歲,沒有什麼感覺,只記得有一頓豐富大餐吃;這次老師去世,他有一點難過。這一年他讀中二。
大太陽與黃校服
原來老師臨終前已托另一位老師給他車費,但幾個月後,這位老師的經濟有點問題,沒再給他了,他只得重新走路上學去。每逢夏天,走得特別苦,三十多度,大太陽,尤其放學回邨,爬上長石級很辛苦,腳又痛……;流汗太多,白色的校服都染黃了,同學取笑他:「喂,你跌咗落屎坑呀?」基層也有文化權利,可是,基於交通、入場費、鑑賞門檻、藝術訓練、教育等因素,未必人人有機會接觸「文化」,更未必有信心評鑑或創作。於是,描述窮人的故事或少、或悲情、或貪婪、或獅子山下、或只是別人筆下一個平面的角色,有時別人的描述更會反過來影響窮人如何看待自己。
文化於一個階層而言,不只是文娛活動,其實更是話語權。
作者阿嘉花是街坊工友服務處組織幹事
本欄逢周五見報,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發展,集思廣益,出謀獻策。
原文載於《信報》-時事評論-「文化論政」-2013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