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Wikimedia Commons
自從1997年離開香港以後,雖然多次回去,都是走馬看花,尤其是住在銅鑼灣、灣仔一代的酒店,對香港的全貌就難以認識清楚,沒有過著香港普通市民的生活,也就難以了解他們的感受,尤其是中港關係為何如此緊張?去年年底回香港,住在家人的馬鞍山家裡,時間長達三個星期,觀察與體會「素人」在九七「回歸」後的生活。
居住環境大不同
馬鞍山在新界,不在廣九鐵路沿線,相比沙田,是比較晚開發的地區。在香港住了21年,馬鞍山只去過兩三次,一次是拜訪住在那裡耀安邨公屋的朋友;一次是九七離開香港前夕,拜訪住在雅典居的中國訪問學者吳國光。
雅典居當時落成不久,是指標性的新屋苑。現在整個馬鞍山,不知道有幾十個或上百個雅典居式的屋苑了。因為市區房價飆漲,中產階級移往郊區才能享受比較好的居住條件。在沙田已經「爆滿」後,就輪到隔鄰的馬鞍山的發展了。因此現在的馬鞍山,已經不是當年窮人居住的地區,而是搬進了大批專業人士、中產階級。屋苑裡頭有比較豪華的服務性公共設施,區內的「新港城中心」、「馬鞍山廣場」等等的商場也應運而設,大概除了黃黑場所,各種商店與服務應有盡有,方便周圍的住戶;從價格來說,主要面向中產。
這些屋苑在吐露港的東岸(中文大學在西岸),海邊建有馬鞍山海濱長廊,供居民健身,可以散步、跑步,還有自行車道。長廊長達3.2公里,沿路除了有提供休憩的座椅,還有廁所,甚至有急救電話。在那裡活動,於青山綠水之外,還有很乾淨的環境,也感受到市政部門的貼心服務。這是沿襲過去英國人留下來的人文傳統。隨著英國「殖民主義」的被洗刷,將來的市政建設會如何,不能不令人憂心。
但是比較差強人意的卻是空氣。照理那裡的空氣非常清新,但是我到香港時,連下好幾天的雨,雨停的第一天出現了藍天白雲,其後兩個多星期再沒有下雨,雖然有太陽,卻是輕重程度的陰霾擋住了青天。因為陰霾來自中國,為免北大人不悅,據說氣象報告的用字遣詞還得非常小心。
陸客對香港交通的衝擊
家人都在上班,因此我首先必須熟悉周圍交通,才能自己進出,因為那些屋苑的外觀沒有自己的特色,千篇一律,進到其中,如墮五里霧中。因此第二天早上,隨家人上班,走到九七前還沒有的馬鞍山鐵路(馬鐵)。雖然上班時間,因為是起點的第二站,所以還有位子坐。家人說,香港的鐵路,只有這個馬鐵還沒有被大陸客「污染」。我後來慢慢體會「污染」的意思,也就是還沒有大陸遊客來搭,所以上班還有位子坐,環境寧靜,也沒有行李箱與你衝撞爭位。
要到港九市區,就要搭馬鐵到沙田的大圍轉廣九鐵路,那天早上就嚐到擠迫的滋味,很難在第一部列車來的時候可以進車廂。所以最近一位官員輕鬆的說,可以多等一班或幾班車的說法引起公憤,因為對香港人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啊。
廣九鐵路就是廣州到九龍(紅磡)的鐵路,以前到深圳、廣州就趁搭這個火車,車子很空,有位子坐。如今雖然還有這個功能,但是主要已經不是發揮對外交通的功能,而是內部運輸的需要,因此在若干年前已改名為「東鐵」,而由紅磡通往天水圍、屯門的鐵路,則是「西鐵」。東鐵應付香港乘客壓力已經很大,再加上從羅湖進關的大陸遊客以及他們的行李,自然引發怨聲載道。
除了上下班時間,我嘗試在中午時分搭車看看又是如何?那天從大圍上車到上水(羅湖邊界海關的前一站),結果發現,現在的東鐵,不但到羅湖,還有分支到另一個中港邊界的落馬洲海關。也怪不得乘客更多了。那天我上車就沒有座位坐,一位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要讓座,我拒絕,還以為是中大(東鐵的大站)的學生,但是他坐到羅湖去了。而車裡的乘客中,果然也有拉行李箱的大陸遊客。
上水因為最靠近邊境,所以許多水客在那裡進出。我一出車廂,闖進來的竟是拖著行李箱的「阿差」(香港人對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裔人士的稱呼),原來「老外」也加入到水客的行列了。
由於趕著赴市區另外一位朋友的約會,而且這次來上水事先沒有做功課,在那裡找地方吃午飯都要問警察,才找到車站樓上的快餐店,所以來不及對上水做一番考察。
九七離開香港後,香港地鐵多了幾條線,包括尖東線、將軍澳線等等,這次都一一去搭了。有一次到將軍澳探望朋友先搭馬鐵到大圍,轉東鐵到九龍塘,再轉地鐵觀塘線,又轉將軍澳線,到了寶琳,出站轉專線小巴。後來才知道,如果坐大巴,就不用那樣繞圈子了。總之,這次回香港,發現本人引以為傲的「老香港」功力已經大為遜色,拿了地圖看來看去,猶如遊客,狀若沒有行李的「蝗蟲」。(九七前則稱為「大陸佬」或「表叔」。)
12月26日晚在尖沙咀的1908書屋參與毛澤東是人是魔的討論,結束後與家人到附近的糖朝吃點心,旁邊一桌,赫然又見到手拉行李箱。怪不得後來有年輕人在旺角扮演手拉行李箱的集會,它已經成為自由行的標誌。
年輕人難成家立業
因為常常在外面跑,所以多在快餐店用餐,價格比九七前我離開時大約漲了一倍。我到老朋友開的、在銅鑼灣崇光後面的三樓書店,他抱怨租金一直漲,他那個小小的不到10坪的書店(我進廁所因為體態「豐滿」了點,差一點擠不進去)每月也要2、3萬租金,樓下的舖位據說要70萬(約25萬台幣)。他說,崇光如果不是靠大陸客,怎麼能維持下去?他的書店也靠大陸客捧場,賣的幾乎都是社會科學方面的書籍。他的收銀機前面擺了一疊李劼新出的《中國文化冷風景》,向大陸顧客大事推薦,最後那位顧客買下來了。老闆說,大陸知識分子現在很注重這方面的書籍。在討論毛澤東的座談會上,一位聽眾對李劼的書比我還熟悉,令我汗顏。
這種閣樓書店,書籍價格打7、8折是通例,利潤已經很少,要付2、3萬的租金,可能每個月要賣出上千本書才能拿回房租與水電費成本,還不算「勞動力」。他與家人辛苦經營,沒有一天休息,早上11點開舖,晚上11點才打烊。不過一談起《百年風雨》那本書,他還是眉飛色舞,不止只是「商人」而已。
香港報攤也是我喜歡瀏覽的景點。這次發現政論雜誌大增,約有二十幾種之多。但是我還是相信傳統的幾家,因為有些新出的雜誌商業導向太明顯了。那個時段政論雜誌的焦點是前政治局常委周永康的被拘,這是12月1日的事情,但是諸如「周永康被捕經過」的書籍也已經在報攤出售了。這些出版物的對象都是自由行的大陸遊客。總之,給我的感覺,這類雜誌的出版猶如報紙的出版,書籍的出版就如雜誌。這是面對金錢的香港特有效率。
物價飛漲,尤其推高房價房租。九七離開時,房價已經是天價,後來因為亞洲金融風暴與「非典」,房價跌了6成,如今中資炒樓,房價已經遠遠超過九七最高峰時候了。當年我幾乎打兩份工,還要炒股,才在來到香港10年後付了首期,買下20坪的房子。那是香港經濟起飛的日子,如今工作難找,股票更是這個危機那個危機,越來越難炒。真不知道現在的香港年輕人要如何安家立業?
在這個情況下,大陸客來香港搶購各項物品刺激通脹自然引發民怨,一些大陸新移民一來還要領「綜援」,增加香港納稅人的負擔,怎麼不令那些年輕人反感?而這些年輕人在政壇缺乏他們的代言人。立法院裡面的建制派政客只會拍北京與特區政府的馬屁,哪裡會了解他們的心聲?即使是泛民政治人物,也已經是「老一輩」,與年輕人有代溝。在這個情況下,年輕人只能靠網路發聲,靠街頭展示他們的實力,不激進,行嗎?
經濟收益難評估 精神價值損失大
回到台灣後,中港矛盾繼續升溫,拋開政治議題不說,例如在廣東道有「驅蝗」遊行,在旺角車站有拉行李箱表達對自由行不滿的遊行。這些在香港內部引起很大爭議,北京、特區高官、建制派政治人物齊聲譴責,甚至拉高到「歧視」的層次,泛民內部就這類事件所出現的「左膠」(強調福利與大中華情結)與「右膠」(強調本土與反共)之爭也一直沒有結束。其中就包括如何估計自由行的利弊。如果單從經濟層面來說,無限制的自由行帶來的經濟收益,與自由行炒高房價、物價而帶動成本上升,到底利多還是弊多?似乎難以算出來。這沒有算上香港在精神方面的損失。聖誕節夜晚全家到尖東的星光大道。九七前常去尖東,尤其帶中國朋友到麗晶酒店的咖啡座,隔海欣賞港島「步步高」的燦爛夜景,然後到半島酒店的茶座品味歐陸風情,這是我還負擔得起的最低消費,以「統戰」中國朋友認識香港在英國人統治下的繁榮。但是觀看九七後建造的星光大道,記錄香港演藝界的成就,這是第一次。
在那裡,見到新世界中心已經拆下重建,麗晶已經易手改成洲際酒店,只有半島還是燈光燦爛。但是前幾年有一次去享用半島的下午茶座,要排隊長時間等候不說,茶客也已「舊貌換新顏」,缺乏了當年的情調,尤其嘈雜的人聲,已經使我倒胃口而失去吸引力。希望那次是例外的現象,半島可以恢復當年特色。
這次在香港,觀察了元旦遊行,也與不論左右的一些泛民老朋友接觸,但在遊行隊伍中,許多已經是非常生疏的面孔。這些中年人,在我離開時,還是青少年呢。而一些本土團體,對我來說,更不熟悉,不過我拿了《龍獅報》、《熱血時報》等,試圖熟悉他們。我認同「香港優先」,但是不贊成與中國完全切割,而且這也是不可能的事。而在宣傳自己的主張是,多多注意策略,例如最近在旺角舉行的「愛祖國,用國貨」的活動,以反諷的形式,很有創意,也封住假愛國的嘴巴。尤其要認識到,所謂的「蝗蟲」,是共產黨統治下的產物,是中國利己文化的結晶,這些人本身就是可憐的愚民,更重要要抓住後面的元兇。
這次接觸的年輕人(其實已經是中年人了)有好幾個「僑二代」。(我是1950年代從東南亞回到中國的第一代僑生,1970年代後這批人大量回流香港,現在他們的第二代已經成長。)他們因為上輩在中國的遭遇而對共產黨有比較深刻認識,跳脫了民族主義的羅網;他們與我們這一代深受共產黨流毒,以及被共產黨整怕,甚至出現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或者為利益而不惜與共產黨勾結或妥協又有不同,有勇氣站出來捍衛自己的權益,捍衛好不容易享受到的香港核心價值。
我認識他們中的其中一位,是在報章上寫的政治評論,我的部落格剛剛做好,就被「五毛」(中共網軍)騷擾,他幫我驅逐那個人。後來我們聯絡上,也見了面。不久前我開了臉書,也認識了香港的幾位「臉友」,有的在香港見了面。這幾個「僑二代」毫不隱諱的站在香港本土派立場。他們甚至比一些幾代的香港本土人士還熱愛香港,這是因為有港中對比的切身感受。這些感受有些只能意會,無法言傳。
他們對共產黨的警覺,還表現在他們的自我保護上。例如銀行戶口開在花旗銀行,因為擔心中共會透過銀行來整蠱他們,花旗銀行是美國銀行,比較有能力抗拒;有的匯豐銀行戶口是開在倫敦總部,避免個人資料落到中共手裡。
回台灣後,與在澳洲的印尼老學長通信,他的子侄輩已經是「僑一代」,,在香港表現親共令他不滿,但是他說,年輕的第二代(比我認識的第二代還年輕)確實常常參加泛民的遊行,為此家裡經常吵架。
可見「僑二代」對普世價值的認同,並非個別。與他們見面以後,讓我心裡很安慰,這個薪火相傳,是香港未來的希望,但願他們的努力,也能促進中國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