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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一代宗師》觀後,《僭建都市》遺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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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葉底藏花,踏雪尋梅

王家衛生於1958年,《一代宗師》是他五十過後的首部電影,或可稱為他晚期風格的開端。相對於以往年少氣盛時的電影,《一代宗師》少了一份執著,多了一份包容;少了一點無奈,多了一點豁達;少了一種遺憾,多了一種解脫。

假如《阿飛正傳》、《花樣年華》、《2046》是六十年代三部曲,則《一代宗師》反成了前傳,故事三十年代從佛山開始,一直延續至六十年代初的香港。旭仔和周慕雲是本土新生代,葉問則是戰後南來的叔父輩。上海出生、香港長大的王家衛,這次合拍片之旅,是為另一次尋根的旅程。

在《阿飛正傳》、《春光乍洩》中,不無若即若離的中港張力,夾纏不清的生母、養母糾結,遠赴菲律賓、阿根廷的尋根,卻總是一無所得,甚至客死異鄉。但「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強求存等於故步自封」,梁朝偉繼張藝謀的《英雄》之後,再一次以「天下」為己任。南北共融、天下大同,這是合拍片大潮下的時代精神,亦是香港回歸十五年的歴史總結。

但畢竟,合拍片只是王家衛的面子,港產片情懷才是裡子。《旺角卡門》中的劉德華和張學友,來到《一代宗師》則成了張震和小瀋陽。有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葉底藏花,踏雪尋梅。人雖敵不過歴史洪流,但刀卻可以藏在鞘裡,就正如登徒說:「藏,是自保,亦是承傳。」這既是對香港電影業的感懷,亦是他對本土身分文化的心聲,是為王家衛的「遺民論」。

2.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從葉問、宮二,到旭仔、周慕雲,到當下的香港、我們,歴史彷彿繞了一大圈,又再回到原點之上。

《一代宗師》始於金樓,實為共和樓;名為煙花之地,實為臥虎藏龍的英雄地,在現實歴史中一個炸彈開了民國之門。《一代宗師》終於遼寧奉國寺,同樣是一枚炸彈,卻傷不了慈悲佛祖的分毫。

正如不少人早已指出,一線天、宮二:國共合作抗日,卻只擦身而過,瞬即分道揚鑣;宮二 、馬三:宮(公、共)家窩裡鬥爭不絕,自相殘殺,宮二(公義)敵我分明,有仇必報,六十四手(六四)忘了,還是忘不了?宮羽田、丁連山:一是面子,一是裡子,終歸還是裡子偏安於外,苟存亂世;葉問、一線天:亦一是面子,一是裡子,但這回卻是面子發揚光大,裡子亦大隱放市,自得其樂;葉問、宮二:在只圖一時的北方武林,轉不了身、回不了頭是宿命,卻在「縮骨冇品的廣東佬」身上,找到「心裡有你」的一線靈光慰藉。

光緒、宣統、民國、北閥、內戰,亂世動盪,葺爾南方小城依然健在;武館、醫館、理髮館,三教九流,化外總有一片容身之地。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只有眼前路、而無身後身。與其懷緬已逝的過去成就,不如踏實走好眼前每一步。與其停留在四十歲前不愁衣食的春天,又或像宮二那孤絕獨行的寒冬,不如走進市井熱鬧的群眾生活中,擁抱靈活轉身的香港實用主義精神。不亢不卑,無怨無悔,是為王家衛的晚期風格。

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3. 香港遺民,中華邦聯

花果飄零,靈根自植。康梁之夢,成於香江。

驟眼看來,還以為又是王家衛的金句,卻原來出自陳雲的《香港遺民論》﹣﹣繼《香港城邦論》後的又一力作,並預告明年以《中華邦聯論》作為三步曲的終章。至此陳雲的整體思路總算揭盅,原來他的終極關懷在於文化中國、立憲中國,香港城邦只是過渡性的權宜之計,最終要承托著華夏文化的復興大業!陳雲從反對天朝帝國集權出發,卻是以民族主義作為最終歸宿!高舉狹隘盲目的本土排外情緒,最終卻要「導正」出宏大包容的國族文化!?

王家衛以融合邏輯出發,最終盛載的卻是香港情懷;陳雲從反蝗排外出發,最終卻盛載著民族大業!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歴史彷彿繞了一大圈,又再回到原點之上。

或許只有陳雲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才能將如此理想遠大的民族大業,如此溫柔敦厚的儒家風範,建基於躁動不安的緊迫感,甚或崇尚暴力的民粹動員策略之上!但在陳雲的身上,我們看到的並非民主開放的未來中國願景,卻更像是毛澤東式的文革鬥爭思維,非紅衛兵不能「導正」共產主義的高遠理想!敵我分明,只圖一時.....難道真的只有置諸死地才能後生!?

須知民粹主義的奇異特質,其實不在於它必然是極左或極右,而是既能極左亦能極右,不斷自相矛盾,不斷矛盾統一......彷如千變萬化、神出鬼沒的宮家六十四手,既是不斷轉身,復亦轉不了身......倒不知一眾反蝗忠實信徒,對飄忽不定的教主時而本土,時而國族;時而民粹,時而民主;時而暴力,時而文化,又會作何感想,會否看傻了眼!?

4. 城鄉消逝,社區重生

阿巴斯(Ackbar Abbas)在《香港:消失的文化與政治》(Hong Kong: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 1997)的經典著述中,曾重點探討早期的王家衛電影,人物無不對時間有一種近乎癡戀的執迷,對已逝的年華和回憶苦苦追尋,最終卻發現僅存的只是虛妄幻象。就像《阿飛正傳》中張國榮飾演的旭仔,畢生苦苦尋找自己的生母,最終卻發現這只是一種自我欺騙;或許他那經常掛在口邊的「無腳雀仔」,「其實邊度都無去過,佢一出世就已經死咗」。

阿巴斯亦提及,當代的所有大都會均存在一種「曝光過度」的情況﹣﹣試設想過去那「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沒有身分的無根城市,是「曝光不足」的話。正是九七回歸所帶來的緊迫感,令人急於追回關於這座城市的記憶,通過地方營造、本土主義的主體建構,來抵抗國族霸權的宏大論述。但倒頭來,卻只能宿命地製造「過度解讀」,力圖營造可卻無法找到任何實在的本質,反而加速了這座城市文化身分的消失。在社會經濟矛盾激化的當下香港,欠缺實質文化根基的本土想像,最終卻被挪用作族群衝突的鬥爭策略。但在(陳雲式)民粹動員的喧嘩煩囂背後,只能移花接木於港英時代的殖民地遺產,全球化、國際化、現代化......能用得上的都挪來充當核心價值。

正如羅永生一語道破,雖然這一系列價值明顯都是自由主義的產物,但「自由主義」的旗號卻是隱而不彰;香港自由主義成為此城的核心價值,更多是因為一些有待實現的願景,遠多於一種經驗的提煉和總結;說穿了,它只是殖民環境下造就的現代性一部分,它的前提,更多是殖民商埠所需的法治秩序,和自由經濟底下附帶的文化寬鬆(陽光時務37:92)。假如將現代(摩登?!)香港化作一種三維空間想像,則最具現代主義和國際主義的,肯定非科士打的中環(價值?!)滙豐建築莫屬;而最能代表柯比意高度現代主義(high modernism)的風格,則要數天水圍理性嚴謹的烏托邦藍圖!

然而,現代化都市只是面子,僭建才是我城的裡子;中環價值是面子,鄰里街坊的傳統人情才是裡子。馬國明甚至將沿街叫賣的小販,稱作前現代時期的本土文化生母,而現代香港則力圖將這生母除之後快!任誰只要置身香港的舊區鬧市,也定能深切體會到那份新老交疊、時空交錯、南北共融的況味,那份多元、混雜、開放、流動、邊緣性、過渡性、可塑性、不確定性......又或是粗略地可稱為「後現代性」的異托邦(heterotopia)想像。敵我分明,有仇必報,只圖一時,欠一個轉身......從來都不屬於這個葺爾南方小城的本質。

其實去過邊度都無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是為拙作《僭建都市》(A Metropolitan of Stolen Spaces, 2013)遺補。

《僭建都市:從城鄉規劃到社區更新》,鄒崇銘、韓江雪,2013年1月。
《不是土地供應:香港土地政策問題迷思與真相》,本土研究社,即將出版。
《環球金融.地方智慧:大衛哈維近作選讀》,鄒崇銘、張韻詩,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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