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ntcast
Channel:
Viewing all articles
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39775

說書人還是知識份子?﹣﹣莫言獲獎後的爭議

$
0
0

初中的歷史科老師告訴我一個故事:朱元璋把《水滸傳》作者施耐庵關進牢房,大臣劉伯溫是施的舊友,到獄中探訪施並告訴他:「你怎樣進來,便怎樣出去吧!」。施想了一會,便把《水滸傳》結尾改為宋江接受朝廷招安,於是,施馬上重獲自由。

這其實只是民間傳說,並無歷史憑據。我這位老師像個說書人,把許多歷史人物與事件,混在民間傳說與武俠小說之中,學生如我聽得如痴如醉。事後想起,他沒有怎麼教歷史,卻在沉悶的教室裡延續了宋代以來的民間說書傳統。

也許因為他,令我把歷史當作故事,小說更只是說書的話本。這有點貶低了現代小說家地位,因為有人認為,他們就是知識份子,跟樹下說書先生不能同日而語。我其實也無異議,但直覺上還是認為他們與古代的說書人近一點,包括剛拿了諾貝爾獎的莫言。

莫言的故事,我讀了超過二十年,帶給我許多對中國大陸社會歷史的想像,享受其中的趣味。可是,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他是否夠資格獲諾貝爾獎?環繞著他該不該獲獎,以至對他領獎所說的話的評價,有各著各種爭辯詰難。我個人認為,這些是非,才是令莫言獲獎一事成為2012年中國最重要的文化大事的因素,也令我重新思考體制內文化工作者的身份定位。

稱莫言為說書人,其實也不怎麼妥當。說書傳統已失,莫言不是坐在樹下的說書先生,而是一年可以收到超過兩千萬人民幣版稅的作家,是作協的副主席。但是,視他為現代知識份子,爭議恐怕更大。正如社會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 )在《立法者與詮釋者:論現代性、後現代性與知識份子》一書中所說,芸芸對知識份子的定義裡,只有一個共性,就是自我定義。我們又該不該把自己定義的崇高標準,套在莫言身上,以至對他的言行作出指責?

當然,許多人也認為應該。這方面較完整的批評,可參考林培瑞(Perry Link)在《紐約書評》的<這個作者有資格拿諾貝爾獎嗎?>。林培瑞長年關心中國異見份子,早年編過劉賓雁的文集,十多年前譯過《天安門文件》,今年剛出版了劉曉波的英譯文集,他對莫言的不滿完全可以預計。從文學語言及美學角度出發的,有孫笑冬(Anna Sun)的<莫言的「染病語言」>,亦寫得相當辛辣。

雖然莫言在獲獎初期表達了少許支持劉曉波的委婉之聲,但觀乎他在瑞典的表現,實在比他小說中任何一位窩囊男人更窩囊。他和應大陸官方說法,對中共的唯一反抗,可能只有「忘記」帶備講稿的小動作。對莫言的憤恨,自然跟劉曉波兩年前獲諾貝爾和平獎有關,林培瑞在這點上很坦白,他與劉霞一樣,覺得中國這個國家太荒謬了。兩年前,中國政府剛把劉曉波判刑十一年不久,卻收到劉獲和平獎的消息,除了憤而大罵西方「干涉內政」,國內封鎖消息,把劉的妻子劉霞軟禁。民間的支持者除了繼續抗議,便只能「飯醉」慶祝。如今,中國政府卻為莫言大肆慶祝,大力吹捧。

我其實不怎麼關心諾獎本身,諾獎充其量是一面照妖鏡,照出中共愛慕兼嫉妒西方榮譽的醜相,也照出中國知識份子的艱難處境。期望諾獎得主是值得我們崇敬的公共知識份子,是人之常情,事實上,絕大部份得主又的確代表了不服於現世權威的道德及美學信念。劉曉波肯定是,但不為中共所容,用鮑曼的話,劉儼如民間立法者,為眾生指出普世的理想方向。莫言不是,他的故事寫得再精彩,如何對中共嘲諷,也走不出施耐庵的困境。

用公共知識份子來作標準,莫言肯定是不合格的。莫言獲獎前不久,參加了手抄毛澤東 1942 年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事,其實已足以證明了。嘗試為莫言辯護的學者羅福林(Charles Laughlin)也承認了以上事實,可是,他還特別寫了<莫言的批評者們錯在何處>一文,回應林培瑞與孫笑冬等的批評。他認為,不能只看到體制外的異見者的悲壯,也要肯定或起碼理解體制內知識人的文化創作意義。這我倒是同意的,不過,我想把羅福林的想法再推一步:要理解莫言,便要把他放回到說書人的處境中去看。

讀過莫言小說的人,即使不喜歡,也會注意到他小說的故事,充滿了「我」與家族鄉里在共產中國大歷史中的小故事,是十分典型的「國家寓言」。例如,早期的《紅高粱家族》有我奶奶,最近期《蛙》的我姑姑。故事人物往往包含著國家及黨賦予的歷史任務及角色,卻又有著個人自身的渴望、情慾與個性,溢出前者設下的框框。我奶奶是抗日英雄,可是,她不受禮教束縛的情慾與個性,使故事又不太像官方敘事。而《蛙》裡的我姑姑,保留了幾分我奶奶的狂野之餘,是新中國一位鄉村醫生,這個角色設定也太白了。她愛國愛黨,為大量新中國嬰兒接生,卻又要執行國家在1960年代中之後的計劃生育,迫害不少村民,自己在文革也被迫害,她的人生與信念遭受重重的矛盾與煎熬。這樣的故事,肯定不是黨八股文學,是文化反抗嗎?我也不敢肯定。至於是否如黃秋生所言的「變態、扭曲、極端的性壓抑」?我則覺得太簡化了。

孫笑冬認為,莫言的語言內裡「混雜著農村方言、老一套的社會主義修辭和文學上的矯揉造作」,既平庸又缺乏美學信念(conviction)。孫的批評,同樣是建立在一種立法者式的知識份子的標準上,即要求超脫主導權威的美學政治。的確正如孫所說,莫言是在「破碎的、世俗的、可怕的」人間中講故事,欠缺偉大的視野。我最近剛好讀他的《蛙》,內裡有一段令人不禁莞爾:1979年農村生活好起來,一位農民覺得,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要感謝華國鋒主席,他接著又說:「我看得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動死了,一切還是照舊呢。」

這是犬儒主義?還是綿裡藏針?許子東教授寫了一篇很有意思的短評,名為<莫言獲獎的”幸運號碼”>,相當能點出了莫言的處境。如今中國創作及思想自由多了(出名如莫言者版稅也多了),但「行為」與「影響」還是被管得很嚴,包括出版或改編電影電視劇。小說家洋洋灑灑十數萬字,在這個講求速度與感官的流行文化年代,影響很有限,很多人還不知莫言是何許人呢!而且,莫言與官大人大概也都懂分寸,只要不改編成電影便比較好辦。莫言其實有點像鮑曼所說的後現代知識份子,是受困或依仗於「地方傳統」的詮釋者,難登普世的大雅之堂。他的地方傳統很有中國特色,有點像《水滸傳》,但可能更受管束,他活在一個由官方限定,破碎又不完全馴服的庶民想像。

所以,諾貝爾獎可能不是評議莫言的最好場合。據說,他的<透明的紅蘿卜>將來被編入中學教材,讀過的人應該也會很期待,這個說書話本,老師及學生在教室與教材裡會如何讀它?

羅福林<莫言的批評者錯在何處?>《紐約時報》中文網

Perry Link. “Does This Writer Deserve the Priz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Anna Sun. “The diseased language of Mo Yan

文章刊於《明報》論壇版,2012.12.31。


Viewing all articles
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39775

Trending Articles



<script src="https://jsc.adskeeper.com/r/s/rssing.com.1596347.js" async> </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