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來說,At17 的重組演出不是青春回首,而是歲月甘苦。
我看的是首場。右邊山頂位置,燈火闌珊處,孑然一身。也許獨坐廂樓才更易在青春歌聲裡拈出時日悲喜。開場的《唱歌》、《始終一天》、《窮得只有愛》直到《我愛班房》,令我身旁以至全場觀眾都被鼓動,舉手投足興致勃發,青春聳動來得理直氣壯;而我在闌珊處靜默地觸動得淚爬一臉。
多麼不容易。
濯足清流,抽足再探,已非前水。
自拆夥後,我們旁觀著兩人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跋涉攀援。Ellen 從為人伴/製樂、到台灣發展、受燥鬱之困、結婚出櫃,在人生之河上衝鋒投浪;記得看她的專訪,她提到自己在燥鬱症發作時經常打牆,醫生對她說,如果把手打廢,她就再不能彈結他了;對創作者而言,那真是生死一念的悲戚,掬起盡是淚。而二汶呢,在河中載浮載沉,天籟般的聲線,用來主持、演戲、上電視;傾盡儲蓄自資出碟造音樂,卻是賠本;記得她在訪問中說過,一天在小巴上跟家人討論晚上吃甚麼,她說打邊爐啦,媽媽卻說打邊爐貴,不要了,她才驚覺自己竟是一窮二白。後來見她上 CCTV 的《中國好歌曲》,把《才女》唱成普通話版的《至死不渝》,令每次唱K都必唱《才女》的我感情受傷(玻璃心);後來還要在「樂評人」的「投票」下被淘汰。
At17 在2002年出道。那是千禧年代的香港樂壇,青黃不接,資金縮減的衰退期。二人沒有樣沒有身材,在香港主流音樂/娛樂工業本無位置,但因才華得到黃耀明賞識,在其已制度化的影響力下得到資源上的支持;而當年的商台叱吒903對青少年文化的影響依然深厚,在 903 DJ大力捧場下,At17 得到主流的音樂平台和渠道以接觸和凝聚樂迷。旁人看來,兩人年紀輕輕即有貴人相助,簡直幸運;但運不能長久的,市場太窄、樂迷群人口基數太少,令香港地所有被歸類為indie的歌手難以生存。二人星途跌宕,我們多年來都看在眼裡。直至拆夥後,更加是步步艱難。
她們出道之時,我正讀中一,儲錢買的第一張專輯,還在 CD 櫃裡。成長期聽的是她們,而我們也是同代人。同代人意味著,一起經歷相同的社會事件,一起承受結構和代際所涉生的社會框架、壓力和不公。二人出身平常人家,自是與許多的我們肖似。情緒病、體形歧視、同志身分,所有在娛樂工業中以金光掩去的東西,她們卻是光風霽月,言說間還帶著年輕自若。
在她們唱起《我愛班房》時,兩人在台上跳來跳去,我竟是哭得最厲害。那不是難過的淚,而是因為看到錫安。
到底是歲月令她們更年輕了,還是歲月令我們明白。
At17 已非當日拿著貓唱《The Best is yet to come》的跳脫無憂女生;我也不是當日縮在床上 Loop《始終一天》的強愁少年;香港也不再是2000年時那個,還對未來帶著依稀渴望的都市---歷史中轉敞開的制度缺口,滲漏出的短暫自由,使公民社會蓬勃而長;經濟雖差,但人心凝聚;至後來翻天覆地的異變,北風呼嘯,同時紅日燠毒。每一件社會事件都雕琢鑄刻著我們的體靈,每一個探進我們的生命之河的人,都翻動了心床沙土。我們感知絕望,但無知其綿長;認得快樂,卻不解其短暫。我們不知道時日將在當下與未來烙上甚麼符號,不知道歌目將如何延展;但即使是同一種節奏,同一種音色,當中已有累世厚度。
林二汶,盧凱彤,感謝你們穿越了你們的人生種種,繼續放歌。不管是奏樂,還是生活,繼續都需要勇氣,需要覺悟。
除了自己的歌,At17 也唱了梅豔芳的《由17歲開始》,17歲是梅姐出道的年紀,在歌唱比賽中她以《風的季節》贏得冠軍。風的季節裡有一句:「付出多少熱誠也没法去計得真/卻也不需再驚懼風雨侵」,其實所唱的情感,怎不是《始終一天》的副歌?
我對流行文化總是非常警惕,因為它很易把偏見和壓迫淡化和再製;但流行文化卻也有盛載情感、轉化人心的重要意義。
我也不再在意,我應該得到幾多。
也是做人和抗爭的格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