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爺曾俊華是習武之人,談功夫片也格外專業,起碼較談經濟來得動人。
功夫片巨匠
2013年7月21日,財爺在網誌上談及剛去世的劉家良,還有劉家輝、關德興和石堅等一代功夫片的巨匠。財爺又說:「這一種匠人精神(Craftsmanship),投入的成本高,但金錢回報卻不成正比,在經濟學上是「蝕本生意」,今天較難得到年輕一代認同。」
2013年8月8日,電影《狂舞派》正場上映,大概是年輕一代對財爺的最佳回應。電影令觀眾大為喝彩的,首先是那熱血沸騰、義無反顧的抖數精神,讓人真切感受那逼人的青春魅力,絕非三章過外的大明星扮幼雅所能比擬。其次,電影卻涉及更深一層的意義,就是那種願意為理想而付出奉獻,孑孑不惓、楔而不捨的奮進精神。
「習武」和「習舞」之間的相通之處,早已被不少香港電影研究剖析過。刻苦練功、修成正果是不少功夫片的基本橋段,但又有誰會想到,練舞過程能同樣充滿哲理玄機之外,更能平添一份時下香港的現實感。在街舞以外加入「太極」的元素,導演承先啟後、新舊融和的立意明顯不過;太極同盟一班騎呢友為屋邨街坊表演扇舞,更是港片難得一見、平易近人的本土生活景緻。
財爺說,一代功夫巨匠將「貨真價實的功夫引進港產片,將功夫和港產片都帶到另一個層次...賣的是多年苦練得來的拳腳功夫,多年來持續鑽研、深化,再在穩健的傳統基礎上注入新意,不會為了趕潮流,而去做一些經不起時間考驗、粗製濫造的劣品。」這幾句說話,若放諸《狂舞派》之上,導演和一眾年輕演員絕對當之無愧;問題是,香港的電影業還有多少空間,可以讓這些創意和能量繼續拼發綻放?
「白金升降機」
根本的問題更加在於,除了屈指可數、貨真價實的功夫巨匠,以財爺為代表的上一代香港精英,又有多少真正經起時間考驗,而不是粗製濫造的劣品?1980年代既是港片崛起的年代,亦是香港股樓泡沫冒升的年代。多少嬰兒潮精英,就像1983年章國明導演的《星際鈍胎》中,初出道的鍾楚紅如坐「白金升降機」般,「我就像在雲霧裡面,醉眼看四方八面,不需飛氈,便會飛,不需要接受訓練。」儘管該片劇情難免白痴「無厘頭」,但作為邵氏千萬鉅製,科幻場面製作卻毫不欺場;而章國明作為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代表作《邊緣人》,是早了二十年的《無間道》),電影更有呼之欲出的時代諷喻。
1980年代,乘坐「白金升降機」的不只是高官和演藝人,還有香港各行各業的人。當時香港既深受1997問題的困擾,但同時亦經歷著經濟發展的黃金時代,維持現狀和繁榮穩定的共識,為人們提供迅速累積財富的機會;內地改革開放和本土華資集團的冒起,則創造了大量私人事業發展的空間。為了應付1997過渡的需要,港英政府更逐步實施本地化政策,進一步提供了大量晉升機會;移民潮所帶來新的空缺,則擴大了急速攀升的可能性。
或許最能感受到這種飛升快感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前特首煲呔曾。剛巧在1983年,這位沙田政務專員已是人所共知的明日之星,1985年就更升任副常務司,掌管香港過渡的實質工作,作為大學仍未畢業的賣藥推銷員,這不是坐上「白金升降機」又是什麼?煲呔曾到了1997時已貴為財政司長,對金融風暴不但後知後覺,只是在胡裡胡塗下千億大舉入市,最終才誤打誤撞將炒家嚇跑了。如此政績,仍能在蜀中無大將的情況下,忽然勉強成為老董的接任人,相信連煲呔本人當時連做夢也不可能想到。
「為了香港,你可以去到幾盡?」
尤其值得慶幸的是,《狂舞派》並沒有如所有特區政府的廣告一般,十年如一日地歌頌「獅子山下」精神,譚詠麟、李克勤hard sell「家在香港」的溫情。電影卻是以最淡泊平實的筆觸,盡力將年輕人逼真的生活情景展現眼前。因此我們既沒有反叛青年,憤世疾俗打倒一切的狂暴;亦看不到功夫片忠奸分明、邪不能勝正的橋段;也沒有艱苦拼搏、總有成功出頭天的說教。所有觀眾皆能深切體會到,在電影將要終結時,誰勝誰負根本已變得毫不重要。正如白行在網誌上說,電影「用了很大篇幅道出跳舞之樂和精彩,但更簡短、直接和殘酷地道出背後所要負的付出。成功的商人是懂得問回報多少,《狂舞派》之成功,是只問你能付出幾多。」
「為了XX,你可以去到幾盡?」這是《狂舞派》的點題金句,難免深獲時下年輕一代的認同,並且與上一代精英切割出巨大的鴻溝。上一代精英只能誠惶誠恐地死抱陳舊過時、十年如一日的成功方程式,繼續靠賴市場炒賣支撐久延殘喘的香港經濟;面對年輕一代的城市創意和活力想像,卻總以「阿叔想當年」的口吻不屑一顧。說穿了,在香港這個早已發展過度、愈趨老化的社會,「中環價值」在早已破產之餘,仍主宰著城市生活的每一個細節。
港片已死?香港已死?年輕一代並不甘心,不願在主流的成規成見之下,甘願繼續做財奴樓奴,將畢生希望寄託在虛無飄渺的股樓泡沫之上;在職業的階梯上穩步往上爬,就更加變成遙不可想像的事。不願意在沉默中悄悄死去,便就只能在沉默中爆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狂舞派》完全沒有談政治,拼發的火花卻比任何電影都要政治化,並由此博取年輕一代的切身共鳴,較諸那些普羅熱血的政治派別,更有力為這城注入剛強的政治能量。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在《一代宗師》中葉問如是說。這大概就是功夫片巨匠、《狂舞派》,又或是未來香港生存價值(假如仍有的話)的最佳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