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編輯所加
子蓓表妹:
上星期,八姨和八姨丈從美國回來,說要回鄉下,探親兼祭祖。經常回鄉的十二舅拉舅母走了一轉,我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也决定湊個熱鬧,陪幾位老人家回鄉走走。八姨和八姨丈都已經八十多歲,行動已經不太靈敏,尤其是姨丈,步履已見蹣跚。
上次見姨丈,想來也有二十年了,是在「九一一」未發生前的紐約。那次看他,印象很深,話說在唐人街某酒樓,姨丈突然咧着嘴,用手指頭敲打着一列光潔的牙齒,非常自豪地對我說:「隻隻都係真嘅!」歲月不饒人,只不過二十年光景,看見八姨丈磨蹭着走路,很想扶他一把,但明顯地,他不認為需要別人扶持,因此仍未肯帶備手杖。但以他一把年紀,肯老遠地從美國回來,還長途跋涉去老婆的鄉下,到岳丈的墳前上香,那番心意,也是非常難得。
子蓓表妹,你母親的鄉下,也即是八姨和我爸媽的鄉下,雖然格局不大,卻也算人傑地靈,曾經出過一位大儒,是康有為的老師。香港的前任特首和律政司司長,都是我們的鄉里。我自小就跟父母親回鄉,每隔三、五、七年,看着鄉下的變化,也看着中國的變化。但這一次回來,看到鄉下的生活面貌,雖是浮光掠影,卻是印象最好的一次。中國有些地方,發展得太過分。反而是我們的鄉下,發展比較滯後,而得以保持小鎮的淳樸風貌。
一條小小的河涌,两旁發展出繁盛的馬路和住宅。涌的兩岸,樹木林蔭,有許多小橋相連,頗有江南小鎮的味道。還記得爺爺在生時,他的小店鋪和住家就在河邊。現在為甚麽沒有了?父親在世時我沒有問,大哥、二哥看來都沒有答案。至於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外公的大宅,也即是你外公的大宅,我今次是第三次在外面憑弔。三層高的大樓,破破落落,聽十二舅說,十舅在世時,都沒打算收回,現在讓侄孫一家住在那裡。大樓屬於祖居的後半部,前鋪現在被國家的一所銀行佔用着。旁邊小巷有幾個婦人在搓麻雀,滿口鄉音。看得出,八姨用鄉下話跟她們搭訕時,充滿時光飛逝的唏噓和無奈感。這地方在儒林西路,一個蠻有文化氣息的名字。那天我們去吃家鄉菜的地方,是歷史上商旅雲集的西江渡口,一輛黑色保時捷 Panamera四門跑車靜靜地停在路邊。
子蓓表妹,這次寫信給你,本來是談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但話題卻扯遠了。記得你說過,「近年迷上了七十年代及以前的日本電影,尤其是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不知你有沒有看過山田洋次的作品?山田曾經當過小津的助導,早年對小津作品的內涵及導演技法,頗有微言。山田和小津都是松竹旗下的導演,大多時候拍家庭倫理親情電影,即日文所謂「庶民劇」。山田曾經批評小津作品中的人物比較中產,說得很對。小津1932年拍攝的默片《我出生了,但》,裡面的角色有拍十六毫米家庭影院的嗜好,那不是中產是什麽?無何否認,山田比小津草根和庶民得多。印象中,他的電影從來都不以上流社會和富豪為對象。
說起來,我迷上山田洋次的電影,其實比愛上小津的電影更早。七十年代初搞火鳥電影會時,放映過小津的《東京物語》和《秋刀魚之味》。很喜歡,但談不上太深刻的感受,可能年紀尚輕。直到1979年夏天,在瑞士羅伽諾電影節看了小津回顧展,回港後又為第五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策劃了香港第一次《小津安二郎電影回顧展》,義無反顧地成為小津安二郎的忠實「粉絲」。但我真正喜歡上山田洋次的電影,是1970年由倍賞千惠子、井川比佐志、笠智眾主演的《家族》。《家族》被《電影旬報》選為是年十大日本電影第一位 (302票),壓倒了第二位山本薩夫的《戰爭與人間》(271票),和第三位黑澤明的《電車的聲音》(232票) ,而大島渚的《東京戰爭戰後秘話》,只能以87票名列十二。
《家族》我是在1974年夏天,在香港大會堂舉辦的一次日本電影節上看到的。之前也看過山田導演拍的一些《男人之苦》片集,覺得渥美清演的「宅男」寅次郎好醜樣,但好有娛樂性。但這部《家族》卻是拍得一本正經、但非常感人的庶民劇。我在《南北極》月刊寫了篇長文,評介這次日本電影節,分两期刊登,單是《家族》就寫了一千多字。我在這裡抄一段,讓你想像一下影片的內容:「有幾場戲,編導處理得特別出色。精一舉家遷往北海道謀生,途經福山市,往弟弟家裡留宿一宵。原意是希望弟弟負起照顧老父之責,因為他恐怕父親不習慣北海道寒冷的氣候和艱辛的生活。飯後兄弟二人閒話家常,弟弟責怪精一不應該完全不徵詢他的意見,便逕往北海道落户,而且還要他負担老父的生活。二人不覺吵鬧起來。父親在房中歇息,內心當然十分難過。笠智眾的演技實在爐火純青,山田洋次的剪接功夫亦簡潔有力‧‧‧」。
那時看《家族》,就覺得這場戲,很《東京物語》,很小津,但又很山田洋次。後來我在電影節上班,認識了松竹公司駐香港的經理池島章先生,因為大家都住在美孚新邨,於是成為很好的朋友。池島章向我透露,那時渥美清正當盛年,《男人之苦》片集是票房保証,山田洋次每年都要為松竹公司拍两齣寅次郎喜劇,春季上一部,秋季又上一部,餘下的時間,才可以拍《家族》、《故鄉》、《幸福的黃手絹》那樣的庶民劇。後來,渥美清不幸離世,山田才得以解除這種創作上的束縛。池島章後來偕愛妻遷回两人留學過的羅馬生活,但池島先生每年都在康城電影節為松竹効力,直到幾年前退休為止。
也由於池島章的緣故,我跟松竹公司的國際事務課,保持了將近三十年的良好關係。也因此,我有幸在香港與山田導演見過幾次面,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山田導演非常平易近人,有真正藝術家的風範。後來聽到山田導演要拍古裝武士片,我有點驚喜交集,也為年過七十的大師感到憂心,這始終不是他的強項吧。猶記得那年在米蘭影展,看了影片市場展出的《黃昏清兵衛》,喜歡到不得了。經過一番努力,我說服了香港國際電影節以此片作為開幕電影,並邀請山田導演來港出席首映禮。那年是沙士肆虐的2003年,結果他老人家和松竹高層都不敢冒這個險。但我們仍然很高興,他的武士三部曲:《黃昏清兵衛》、《隠劍鬼爪》、《武士的一分》,都能跟香港觀眾見面。
當我聽到松竹公司和山田洋次要開拍《東京家族》,向小津安二郎和《東京物語》致敬時,我跟許多小津迷和山田迷一樣,感到無比興奮雀躍。然後,影片在柏林電影節展出。你們美國的《綜藝》 (Variety) 雜誌上面有篇影評,把山田洋次駡得很兇,幾乎想叫他趁早轉行。我大失所望之餘,有點半信半疑。。這一下子,我一直惴惴不安,暗忖:「唔通山田導演玩完?」
終於,我忙完一通之後,在影片將近割畫前在戲院看了。《東京家族》沒有讓《東京物語》丟臉,那是两齣不同年代的傑作。山田洋次也沒有讓小津安二郎蒙羞,那是两位不同年代的電影大師。雖說是重拍《東京物語》,但到處都是山田洋次的簽名或印記。例如片末有一場戲,說英文老師騎自行車路過,看到清純的蒼井優而神暈顛倒,結果人車翻倒路邊,便滿有寅次郎的影子。我看《東京家族》,其實是小津的《東京物語》加上前述山田導演的《家族》。要是笠智眾仍然健在,山田洋次一定會找他續演平山周吉。只是,小津已經逝世五十年,笠智眾亦於二十年前仙遊。
相隔六十年的東京大都會,生活同樣艱難,住房依然是那麽擠逼。1953的東京是日本二戰後經濟有待重建,2013年的東京則是經濟盛極之後的相對蕭條。為了不影響你將來觀影時的觀感和樂趣,我不打算為两部影片作出詳細對比。但如果你喜愛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你肯定會在山田這齣電影裡面,看到生老病死、食衣住行,以及人倫關係等等小津常見的主題。两位大師的風格其實不算接近,山田導演畢恭畢敬地向小津致敬,但保留自已的個人風格。小津的風格是恬逸的,是淡淡的哀愁,像日本的清酒。山田的風格相對比較「煽情」,比較入心入肺,像日本的燒酒。雖然這種煽情,相對於主流商業片,其實只算是細膩感人的筆觸。如果你看過山田的武士三部曲,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畢竟,山田電影的愛情綫一直都相當重要,而小津電影則對倫理親情着墨較多。這是两位大師最不相同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說《東京家族》跟《東京物語》相比,有甚麽最明顯的分別,我個人認為是前者加入了兒子昌次 (妻夫木聰飾) 和女友紀子(蒼井優飾)的愛情綫,一方面這是最容易令觀眾感動的情節,另一方面通過對這两個角色的描寫,也最能反映眼下日本社會的現狀和種種問題,包括福島核洩漏的災難。
子蓓表妹,你表哥在七十年代初看《東京物語》,甚至近年一再重看,都沒有「切身」感受到年邁父母,雖然有兒有女,卻無處棲身的無奈。這次看《東京家族》,却深有體會。我媽像你媽和十二舅一樣,選擇了在廣東某地置業,但只得我媽選擇在那裡長居,原因很簡單,也很荒謬:因為可以養鷄,可以種菜和種花種草。我媽也八十多歲了,最近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但每次回港,她都好像不好意思騷擾自己的兒女,令我們這些為人子女的心懷歉疚。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我已經多次向她表明,只要她决定回港長住,我無任歡迎。即使家居如何擠逼,生活如何忙碌,照顧風燭殘年的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說是嗎?
你表哥嘮嘮叨叨的,寫得太長了,下次再談吧。
記得代我向九姨丈和姨媽問好。
祝夏安!
表哥國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