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短短幾年葉問電影拍得膩了,但我還是對邱禮濤鏡頭下、黃秋生出演的葉問滿有期待。一如所料,我並沒落空。
過去搬上銀幕的葉問形象,總讓我覺得過於宏大。好比說,在甄子丹身上,與世無爭的葉問最終還是化身為抗日英雄,又或,在王家衛的鏡頭下,葉問則顯得過於唯美,並「昇華」成為「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的一代宗師。不知不覺間,葉問一生被搬上大銀幕的同時,也被注入了超額的象徵意義,令人有點吃不消。另一方面,葉問在香港的生平事迹又往往談得不多。正是在以上背景之下,《葉問——終極一戰》(下稱「終極一戰」)能讓香港觀眾多少找回那個地道和平實的葉問。
歷史記述的葉問,並沒有那麼雄心萬丈。出身名門的他,大部分時間都不用上班,日常興趣就是跟朋友研習詠春、切磋武藝和遊樂,當然功夫精湛是聞名佛山的。到了抗戰時期,葉問轉趨拮据,不時需要接濟,因而以教功夫報恩(亦是首次教功夫),但平日仍會慳儉的飲茶和「在閒遊中度過」(葉問首徒周光耀憶述)。那時期,他的風骨在於後人所指的「不為敵所用」,但絕沒有「我要打十個」。也就是說,跟甄子丹版本的葉問不同,歷史中的葉問並非懷有英雄意志般的宇宙最強人物。
1949 年底葉問來港,生活落泊潦倒,但從老照片和後人記憶所見,他終究不失儒雅體面和一份閒逸的心境。「終極一戰」要說的就是這個年頭的葉問。根據他兒子葉準憶述,他爸爸初時來港,曾說「連碟頭飯也吃厭了,人生潦倒,莫過於此」,因葉問很怕碟頭飯的芡汁。確實,來港頭半年,百無聊賴的葉問天天四處閒蕩。每朝喝過早茶後,他喜歡坐船過海,到中上環逛街,之後到卜公球場看球賽。可是有一次,他暈倒街頭。之後,朋友勸告下,葉問才決定教功夫「維生」。葉準回憶道,如果不是到了山窮水盡,他父親絕不會這樣決定。由此推想,葉問後來桃李滿門,成為一代宗師,並非始自一股強烈的文化使命感,而是多少有點為時勢所迫下的無心插柳。
有趣是,不少徒弟憶述,師傅平日除了有啟迪人心的教學外,其實很喜歡玩樂,行花市飲夜茶看鬥狗打麻將,都是必不可少。同一時期,葉問有了另一段感情,搭上了個紅顏知己,更為此而跟徒弟不和(盛傳是因為她吸食鴉片,徒弟生怕師傅一同染上不良嗜好)。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葉問,他並非那種背負強烈使命,以一己意志力圖扭轉世界的人物(無論是扭轉民族抑或文化災難),而是一位低調、不受拘束和逍遙自在(拳館不掛牌,是為了保留收徒的主動權),且帶有幾分落泊的詠春老師。令人難忘的是,在「終極一戰」中,我們終於可以在銀幕上尋回那片常人的足印。電影對於葉問生平的忠實關懷,致使那些平凡但很重要的部分,終於可以粉墨登場,並得到溫柔而到位的重新切入和改寫(包括紅顏知己、碟頭飯、暈倒街頭和師徒關係等)。
幸好有「終極一戰」,那一位地道和平實的葉問師傅,終究沒被時代的熱鬧淹沒。
文章刊於今天明報世紀 14-04-2013
圖片來自: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zh/thumb/f/fa/Ip_Man-_The_Final_Fight.jpeg/220px-Ip_Man-_The_Final_Fight.jp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