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過一個周日早上,我坐在某學院的廣場上看書,陽光溫暖,書是硬綁綁的政治經濟,但人還是閑適的,偶爾傳來一兩陣孩子的嬉戲聲,使當下倍感和平。
忽然,劃破一片寧靜,傳來青年男女的粗言穢語,在罵學院的餐廳怎麼周日不營業。中英夾雜的粗話裡,聽得出的與其是憤怒,不如說是盡情和率性。三、四位廿歲左右的青年,就這樣滿咀髒話的走進了廣場,叫人側目。
沒太多細想,我便喝止了:「很多粗話呢,你們是這裡的學生嗎?」年輕人靜了,望了我一下,沒再作聲便往前走遠。我也繼續看書,只是思緒也往身份、言論和公共空間等等轉去了。
我從不以說話斯文自居,教學或演講都不避俗語俚語,甚至有時還恐怕過份了,會向學生或聽眾賠不是,但我很少說粗話,很少,不是沒有。唸高小或初中時在球場罵得較多吧,無論作為觀眾或隊友;也記得小學畢業的聯歡茶會上,說甚麼也夾上一兩記粗言穢語,至一位同學說「亞戚幹嗎今天說這麼多粗話?」才自覺過來。感謝這位同學,充當我的鏡子。
曾經有一位朋友,談天說地十分投契,可有一夜飯後走在街上,被路過的小巴濺起的水弄髒了,竟追前十數步向車子凶凶的罵起粗話來。我啞然,一時反應不來,沒做朋友的鏡子,只驚訝怎麼會這樣判若兩人,只猜想他朝意見相左時會否這樣被罵,然後那夜無話,也許我在怕那是我的鏡子。
我們每天照鏡,不只想看看自己,更想看的,其實是人家眼中的自己,於是整理儀容,撥弄頭髮,架好鼻樑上的眼鏡,或者端正衣領,也看看衫褲衣裙配搭是否合宜,無他,不過是想人家看到這樣的一個自己而已。
所謂身份,大抵也如是,自以為甚麼之餘,也想人家看到甚麼。好像是Goffman說的。
粗言穢語說出來的身份也如是。三年前的一次撐粵語遊行,一位舊同事開始未幾即離隊,他受不了那震耳連聲的「丟那媽,頂硬上」,我以為那是刻意對著幹的,袁崇煥的粗話倒可釋放一種力量,撐粵語的示威還講求規範漢語,未免太迂闊了一點。
更多的人其實對粗話裡的意思不大了了,所以女子會用男性動詞;罵不在場的人,男子之間會用第二人稱(甚至其母親);小孩在耳濡目染下也可說流利自然,粗話的要義不在詞彙或語法,而在語氣和情緒,在於所表現的力量,或者是權力的位置,像學生在課堂上說了粗話的諧音,既以捉弄老師的小聰明自恃,也顯露出一種我比你強的關係。
的確,憤怒極致,衝口而出,還要辭氣清雅?如此談吐,是大欠人性了吧。
可是,一時的情動於中,不該成為家常日用,不理詞彙和語法的粗話,不過是只重語氣和情緒的串串聲音,如從深巷中來,雖質木無文,也純樸自然,倒與星期天的閑適匹配,那星期天如果我可想及此,是不會出言喝止的。
(2013.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