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人民已經再次明白到,有些事情值得我們為之而受苦,這些事情令生命值得活下去,而沒有了它們,藝術、文學和文化會變成純粹交易,由書桌去到售票處再回到書桌。」
上星期在新聞裡看到你們因為發動公民抗命而被捕,令我想起帕托什卡(Jan Patočka)上面那句話。帕托什卡是二十世紀捷克最重要的哲學家,深受德國現象學哲學家胡塞爾和海德格的影響,晚年發起七七憲章聯署,要求捷克落實保障人權。這個多星期以來,你們在中大和政府總部外辦的罷課不罷學講堂,和平靜坐公民廣場的行動,以至在各區向市民呼籲關注政改,越來越多人明白政改不應是中央政府幾十人說了算,而是屬於大眾的事,關乎社會未來如何走下去。你們放棄了安逸的校園生活,結果坐上警車,送到拘留所,獨自面對警察問話,戴上了手扣,放下了自由。
文化是要克服不完美
你們的遭遇令人聯想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帕托什卡走過的自由之路。他晚年的時候,被捷克政府褫奪大學教席,幾年後發起七七憲章的全民聯署運動而被捕,在拘留過程中被長期問話導致腦出血而死。以往香港人很難明白帕托什卡,好端端一個大學教授為何會失去了高尚的職位和關進拘留所。你們守衛著原本屬於公眾的公民廣場,令人看到原來堅持真普選,要求平等的政治權利,不但會擔心職位不保,更會隨時被拘捕。你們提出的罷課不罷學,出色地演活了帕托什卡認為全民運動的教育意義:「教育,就是要明白到恐懼和利益之外,有些東西對生命更有意義。」每一個參與罷課的人,學習到自主和對社會負責的價值,遠高於獲得學位和優厚的收入。在踏入公民廣場的一刻,勇氣掃除了恐懼,真誠衝破了自欺。這樣使得廣場上的演說和行動呼召人們為世界負責,知識和文化不再是平日消費社會裡的商品,你想買就隨便買得到,付了款就等如擁有了品味。
比消費社會和科技產品,文化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帕托什卡最重要的思想遺産,莫過於宣告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反映了科技可以徹底摧毁人類的物質文化。如果文化只是等如物質文化,那麼二十世紀給予我們前所未有的歷史教訓,就是文化被毀滅後,人類再沒有重生的出路。不錯,戰後經濟復蘇,再過了幾十年,民主政治重上軌道。然而,如果人類只是追求科技進步,經濟物質文化的增長,毁滅的危機並不會消失。帕托什卡告訴我們,歐洲文化最重要的成就,絕不是物質文化,而是「關注和照料人的靈魂」(péče o duši)的精神傳統,追求高於經濟的道德價值。對帕托什卡來說,柏拉圖的偉大之處,並不是告訴人們在現實世界以外,另有一個理型世界,你們就去追求人類之上的真善美價值吧。恰恰相反,柏拉圖告訴我們現實世界充滿不完美,如果你對此不滿,這正是令你在現實世界超越它們,並實現更完美的驅動力。文化就是屬於人類靈魂的事,當你發現經濟滿足還不能帶來真正的滿足,你就會明白道德價值的深刻意義。重提這個精神傳統,歐洲以至人類才有望走出科技的危機。從這個角度來看,守護平等政治權利的公民抗命,並不是滿足經濟需要的行動,而是挽救政治淪為經濟奴婢的必要行動,這是人類文化最崇高也最根本的意義。
失去自由而為世界負責
在真普選還未實現之前,首先你們經歷和家人朋友的分離,我可以想像你們是何等孤獨,甚至會懷疑為何會走到如斯田地。帕托什卡的話,正是他失去自由的體會,崇高的價值並不一定會令人獲得榮譽,反而時常會令人不安、冒險和受苦。深思熟慮的人們自會看得出,你們的苦跟我們的安逸是連在一起的,你們不僅是為自己的信念負責,更是為我們未來的社會而負責,為人類的文化免於墮落而負責。這份責任就是「反抗不公義」,任何政治權力都不能沒收的基本人權。有些人可能會跟你們說,所謂公義或不公義,是任由人們定義的,人大認為半數提委提名特首再普選是合理的,你們為了爭拗而爭拗。然而,如果一個政治制度只給少數人特權,異議者被打壓,還可以說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嗎?公義之為「公」,是公共的論政空間,遏制異見就是取消公共空間。因此,公義不能被任何權力或權威界定,帕托什卡強調,公義首先體現於對每個人的道德呼召:「道德的意義不在於令社會運作暢順,而在於體現人之為人的人性(humanity),人們並不是任意地發明道德,以符合他們的需要、希望、傾向和抱負,反之,是道德界定人之為人。」
由此來看,道德超越人們的社會需要,道德不是警察命令市民,也不是政府命令社會,而是由較社會經濟運作更崇高的價值命令人們,要求人們審視到底社會出了什麼問題。人們為什麼恐懼公開表達跟政府不同的政見?為什麼甘願做經濟利益的奴隸?連日來的罷課和靜坐,正是把這些問題一再向港人發問。想一想廣場上許多疲憊的人們,許多自願送上支援物資的人們,你們已經成功地喚起了港人前所未有的決心和勇氣,要做這塊土地上的主人。中英聯合聲明簽署三十年來,香港第一次出現如此大規模的全民運動,不是支援神州大地,而是要求真正落實港人治港。你們付出的青春,將會成為歷史的路標,指向一個全民為未來的民主負責的時代。
哈維爾(Vaclac Havel)因為異見而被捕入獄,在給他太太奧爾嘉的書信中提到他的「老師」帕托什卡的思想:「責任最獨特之處是『屬於我們的,在我們四周圍』,因為世界包圍著我們……對世界的責任令我們寸步難逃。」我知道你們並不是被罪名囚禁,而是被責任感所困,鎖住你們的不是手扣,而是自由的紐帶,把每一代支持民主運動的港人綑縛在一起。
原刊於星期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