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之月,佇立在迷濛街道上的燈桿,懸掛著泛黃的汽油燈。冒起的一縷輕煙,在玻璃罩上劃起幾道微醺的烘痕,它們從中透著光,為酩酊的蒼穹粉刷一片昏眩。漆黑揉合著柔黃,路人所覷見的是黑暗,而老翁所頓悟的是被漆黑所吞噬的光明。且如蝴蝶在蠶蛹裏騰驤亂舞,殷殷等待遍體鱗傷後的解脫。稀薄的汽油味從燈罩的裂縫間竄出,陌路人嗤之以鼻,他們掩著鼻子,以黑色緞帶綁著雙眸朝著前方行走。
耋耄的老翁盯著汽油燈緘言垂首,以他瘦骨嶙峋的手按著小孩的頭頂,輕撫孩童宛若蟬翼般的髮絲。他緩緩地解開繫在小孩眼前的黑布,稀縐的黑布鏗鏘地掉在地上。老翁俯首對著孩子說道:「赤子於稚時哭啼,是對紛繁紅塵世間的控訴。你們早已洞悉一切善惡,何必苦苦成長?」黑溜溜而深邃的眼睛凝望著老翁,他伸出豐腴的手搔了頭而莞爾。老翁吁出一口枯竭的涼氣,吹拂了搭在他身上的破舊圍巾,颯颯冽風縈繞他的頸間。一陣暈眩於銀髮間交還迴映,西風掠去他的重心,往著燈桿的方向一摔。小孩隨著老翁的跌宕而倒在地上,他的頭顱與身軀於萎靡的石磚來回跌撞,從他的口中吐出了木屑與唾液,並滾到老翁的前方。蓬頭垢面的老翁抓緊了燈桿,咕噥頓足地怨懟著風的無情,乾瘦的手刻劃在地上那仰望的土堆,指頭深陷了溼輭的泥垢,指甲上的半月被子夜所渲染。老翁闔上眼睛搜索枯腸,覆蓋的泥土讓他熱得七葷八素,汩汩流下炙熱的汗水。
在一片扯棉飛絮下,老翁恍然若失,昂首發獃。啪塌啪塌,汽油燈在冷風中搖曳,光源隨著風向所擺動。老翁追隨著光線所投射的地方,赫然察覺小孩躺於石磚縫間被磐石所壓制,他吸吮著冷冰的空氣,綣曲著上身抽泣。老翁甩開泥濘與燈桿,攫取孩子於懷中,替他拔除身上斑駁的木刺。老翁拭去孩童面龐的灰塵,再次按著小孩的頭頂,一瘸一拐地匍匐前行。老翁只管小孩的步伐,並無留意跟前的事物。老翁的腳撞在燈桿,他不以為忤地繼續往前走。倏然,汽油燈自燈桿的掛勾鬆脫,墜落於小孩的身軀,孩童頃刻間斷為兩截,木刺從中刺出,首尾散落兩地。老翁愣住,他摸挲著自己的手掌,當中早已形成了一道凹溝,以讓僅餘的純真支撐著自身。
汽油燈的玻璃潸然掉落,烘痕與冷空氣接觸,蛻變成一層猶如吉光片羽的霧霾。燈內的白光漸漸消弭,零碎的火花在聳然起落。
老人箕踞而坐,掬起乾癟的小孩,摘去他身上已死去的煩惱絲。陌路人見狀,從身上拋下一段黑布予老人。老人佝僂著身軀把黑布綁於小孩的腰間,老人握緊小孩的雙腿,讓他站立於地上。老人整理自己狼狽的衣裳,抹乾濕漉漉的雙手。他以略帶顫抖的聲線對小孩訴說:「愚者浮沉在千載人世遊,智者脫略其身杳無人性。人們總是在大地甦醒後,才驀然悟出一切繁文縟節只是一種羈絆。真理藏於鏡子後,他們卻窮盡半生凝望鏡子內的遺憾與錯失。他們的跋扈,讓自己的笑靨只可在骨頭上蹣跚,皮與肉互相勃谿。然而,世人失去理智覬覦著成長,輪廓在他們的臉上逐漸明晰,一個架子盛載著他們的愛恨痴嗔,在失意時一併傾瀉。所以當我們嚎啕大哭時,臉隨之浮腫、身心愴然發抖,在剎那間我們回歸童真,蠲除夢魘,當一個忠於自我的人。」
熙攘的街道上,陌路人驟然停下步履,對老人展現納罕的眼光。他們伸出雙手解開蒙閉著眼睛的黑色,緞帶在空中婆裟,當輓歌悠然響起時,安然落在地上。老人逐一把它們撿起,緊牢地纏繞著小孩的身體與自己自由的右手。老人把小孩結於自己的心坎內,屏住呼吸為殘破的汽油燈修補,以黑布包裹作為燈罩。他仰望著旖旎的漆黑在漾動,纔輕輕的按下汽油燈上被熏得烏黑的按鈕,燈卻按捺著,並沒有亮起來。老人哽咽,他把汽油燈掛在小孩的脖子上,他高舉小孩把它安置於燈桿上的掛勾,燈在掛上的一刻,陡然亮起來。
老人別過頭,轉身往著無垠大街前行,敞臂迎接漆黑中的夙晨。汽油燈的光猶像曇花之美,一現後燼滅。蝴蝶在破繭的一刻化成灰燼,於淵藪間如影隨形。在寧謐的囚籠裏,初生之犢把木杖折斷,讓它刺進身體內,訕笑著黑緞帶被鬆縛後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