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陳芊憓、譚以諾
整理︰陳芊憓
(獨媒特約報導)林超賢可說是近年火紅的香港導演,尤其《證人》以後,其電影風格逐漸成形,《火龍》、《線人》、《逆戰》和《激戰》等作品均炙手可熱,而《激戰》更大獲好評,在今年的香港電影金象獎中榮獲十一項提名,亦勇奪了最佳男主角的殊榮。由古惑仔到警匪片,從喜劇到嚴肅,到現在風格漸次成熟,十七年的導演路一點也不易走。
魔性與人性-- 創傷與救贖
《魔警》自電影節後正式上映,吳彥祖和張家輝擔當主角,電影起首就有七人戴上鬼王面具,立刻令人聯想到杜琪峰的《神探》中劉青雲與七隻鬼現實與虛幻交錯的片段,而且戲名一神一魔,實有回應的意圖。當被問及《魔警》是否有意回應《神探》時,林超賢直說因為電影題材與徐步高相關,開拍前看了很多相關的電影,訪問了許多相關的人,而《神探》也是從徐步高出發,所以《魔警》的前製的確有參考過杜琪峯的處理手法。雖然兩者在角色的處理上都用「鬼」來表達其內心,但林超賢最終要探討的並不單純是主角的內心世界,而是要找出人性的惡與善。
「在(《魔警》)前期的資料搜集時發現這個人是徹底的大反派,以電影的角度來說是無甚說服力,所以我在構思電影時加入了兩個主題,一是探討這位『魔警』的善與惡,所以我在最後故意安排吳彥祖為婆婆撿橙,讓觀眾自己思考要如何為這角色下判斷。第二是關於人性,電影中的小孩那麼邪惡,但其實他的惡與他的成長有關,那麼,我們到底要如何判斷這小孩孰善孰惡呢?」電影最後一句:「人心總納一點黑」,正因為要表達這點黑,林超賢堅持要以警察來反映人性的黑,「警察給人的感覺很正義,很白,就如神職人員、教師等,都代表著潔淨。如果透過警察來表達人心中的惡,整個衝擊會很不一樣。」
《魔警》中的吳彥祖帶著罪疚與創傷痛苦地生活,而在林超賢的電影中,除了魔性與人性的角力外,更有救贖的主題,兩者構成了林超賢電影的終極關懷。「人的經歷就像岩石沉澱,當中總會有些參差的物質,這些物質會影響你以後的路向與判斷。」因為參著人生百味,所以難免有傷痕,有罪疚,而林超賢作品中的主角就是以愧疚來帶起一場救贖,他還打趣說《魔警》起用吳彥祖做男主角,是因為他在《重裝警察》把吳彥祖拍差了,有贖回過去錯誤的意味。在跌倒的地方重新出發,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救贖。
以《魔警》找尋突破
雖然探討人性是林超賢的作品中常見的主題,但《魔警》與他執導的警匪片風格有明顯的不同。片中加插了催眠的情節,是他前作少見的。此片也增多了群戲的戲份,有別於以往集中在兩至三個男演員的拍法。而他處理幻覺或精神分裂時,運用了旋轉、尖角的拍攝手法來呈現人物內心,這也是過去作品少見的。配樂也別具心材。
《魔警》可算是林超賢有意尋找突破之作。這電影與他過往的動作警匪不同,重心放在吳彥祖如何面對自己成長的陰影,讓林超賢能擺脫既定的警匪設定:「魔就是鬼,就如《神探》般心中的一隻鬼,如此我想,倒不如以鬼片的方式來拍。因此,片中的視角風格、燈光佈局和音樂取向,都是源於『魔』的念頭。整套電影參考得最多的是希治閣的電影,當時我是把希治閣的電影從頭到尾重看一遍,嘗試掌握他處理不安的感覺。」
說到《魔警》中的不安感,不得不提配樂的部分。林超賢過往的作品中經常有與警匪節奏不一樣的抒情「主題曲」,如《綫人》中的White Christmas和《激戰》中的 Sound of Silence。林超賢在《綫人》中謝霆鋒與桂綸鎂飛車一幕選用了White Christmas 作為電影配樂,他說希望觀眾看時能把焦點從飛車回到二人的感情本身,而非單純地觀賞警匪片中的追逐場面。但林超賢今次放棄了運用「單曲」,而是希望與高世章合作擦出新火花,成績不俗,不少影評人讚不絕口。林超賢分享說,他雖然一直拍警匪片,但也希望能在警匪片中尋得突破,於是特意邀請完全沒警匪片配音經驗的高世章合作:「我希望整套電影對我來說都是新的,包括音樂。他的音樂很有質感,又能保持著一定的警匪片感覺,雖然合作上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磨合,但對整個創作還是很滿意的。」
重新出發‧關懷本土
《魔警》中,吳彥祖剛入警校宣誓的場面重覆出現,片段中亦看到鮮明的港英旗幟在吳身後飄揚,很著跡地把吳彥祖加入警隊放到回歸前,令人浮想翩翩。到底是否意味魔性一直潛伏到回歸後現身?抑或是前朝把魔性收編呢?談到這一幕,林超賢說這個要留待觀眾自行思考,不過也表明,這些片段其實也在回應整部片的主題──好與壞的踫撞,是與非的詰問。但他強調,一切都得讓觀眾來判斷。
除了港英旗以外,片中也點到香港居住的問題,如收樓收地和安居的煩憂,原因是林超賢對我城的一聲慨嘆:「香港人經常面對生存的問題,而居住是求存的主要問題。但在我們的生活中居住已變為困局,在這個問題下沒有好人與壞人,我們都是在面對同一個問題,所以才有對白『上次打劫嘅錢都唔夠俾首期』。這是一個很諷刺的世界,現在誰不是背負著許多包袱在身?」雖是合拍片,但《魔警》依然把住屋問題放到枱上,成為整個城市的生存狀態,成為成鬼的一個重要線索。裡頭的鬼,都迫於生活而成的。對於生活不滿,加上生存的壓迫,紛紛走上這條不歸路。
從古惑仔到警匪片
現在提起林超賢的名字,大抵許多人只會想到警匪片。其實,更早以前他的《走投有路》、《江湖告急》等的黑幫片深入民心,特別是《江湖告急》,以喜劇模式顛覆了黑幫片類型,戲中警察與黑幫大哥的滑稽合作、任恩久的輕狂等,都打破了既有的類型片框架。但自《綫人》後,接連拍了好幾部嚴肅而緊湊的警匪片,甚至成為他標誌之作,當中轉變令人好奇。
「我早期的電影大部分都是與陳嘉上和陳慶嘉合作,而且他們是編劇出身,他們也經常為我主理很多創作意念或劇本,我比較多處理執行方面的工作,所以那時群策群力,我導的電影未必能完全呈現自己的風格。」林超賢說雖然如此,但《野獸刑警》在風格上比較貼近他的想法,當中的暴力感與最後一場撕殺最有他的味道。「到後來拍《江湖告急》,香港經濟不景,沒有什麼港產片,剛好有投資者不問回報讓我們拍一套屬於香港的電影,那時便想到拍最能代表香港的類型──黑社會電影。由於沒有資金的壓力,有更大的自由度把以我們的角度看的黑社會世界,才會有這部帶點狂歡、喜感的黑社會電影。」
接著林超賢繼續與陳慶嘉、陳嘉上合作,為擺脫動作導演的稱呼,他試拍了不同類型的電影。他笑說要嘗試就必須要負出沉重的代價,甚至曾經迷失方向。如此他拍了《戀情告急》、《豪情》等,但明言,當中並沒有林超賢的存在。喜歡動作片的他,一直希望能拍到有自己風格的動作片。雖說在《戀情告急》和《豪情》他也拍過《重裝警察》,但當時風格未成形,有不少瑕疵。為了創出屬於自己的電影,林超賢放棄執導兩年,給自己兩年的時間沉澱,背負著家庭與事業的壓力,這兩年可謂是背水一戰,但他還是熬過來。在《證人》裡,我們看到的是全新的林超賢,帶著對人性的疑問結合警匪片來到觀眾的眼前。
以苦行尋找自己的節奏
林超賢深信人生總有難關,要跨過低潮必須付出沉重代價,拍戲如是,生活也如是。過程雖然沉重但並不痛苦,因為主人公最終能換到生命中重要的東西,如此又哪怕痛苦?所以《野獸刑警》、《綫人》或是《激戰》中的困獸鬥場面都是他為主人公設計的難關,要達到出口,就必須有付出的自覺。這種苦行式的經歷不單在他的電影世界中如此,也是他生活和工作的寫照,林超賢直言他拍電影是很辛苦的:「拍電影很辛苦,我拍電影更辛苦,不通過苦結果未必理想,只有越辛苦才能做得越好,所以我作品裡的主人公都必須經歷慘烈的過程。」無論《證人》還是《綫人》,似乎結局很唏噓,但至少他們都做到了自己要做的事,如《證人》中謝霆鋒的犧牲是為了妹妹,而張家輝苦鬥後的決擇雖然使他身敗名裂,但也能完了謝霆鋒對他妹妹的一份親情。到了《魔警》,就算最終所有人都死去,但吳彥祖拯救安志杰時,他內心還是得釋懷。
不知是否因為林超賢對苦行的堅持,所以把洋名取為Dante(但丁),為了尋找屬於自己的電影節奏,不惜走更多的路。事業固然重要,但家庭亦同樣重要。他幾乎每部電影都會提到家庭對於主人公的重要,《證人》裡張家輝為了妻兒不惜一切;《魔警》中吳彥祖的陰影來自對父親的恐懼。在現實生活中,林超賢沒有執導那兩年,最擔心還是家人。「我總不能要家人在家裡捱餓,然後自己花兩年時間沉澱,那兩年要背付的事有很多,結局好的話有可能會尋到自己拍戲的節奏,但也有可能淡出電影界。」尋找自己的節奏,一聽就知道是《激戰》的對白,他的風格就是來自他的節奏。訪問到這裡,就知道林超賢把自己完全投入了電影世界裡,每一部電影都有他。
從個人興趣到電影
訪問接近尾聲時,談起他辦公室內的蝙幅俠、蜘蛛俠和軍事模型,他說自己以前曾是軍事迷,傾向沉迷槍械與戰略。當筆者滿以為他鍾情動作片是源於小時候對蝙蝠俠的熱愛時,林超賢卻說他是由 Christopher Nolan 所導的蝙蝠俠才開始喜歡的,因為片中對正邪的表達以人性出發,正合他的口味,而林超賢的電影中逐漸傾向探索人性的多面,相信受 Nolad 的影響也不少。
除了 Christopher Nolan 的蝙蝠俠外,林超賢最喜歡的導演是香港導演林嶺東:「我很喜歡他的電影裡的節奏,如果說到致敬,《綫人》裡最後一幕,張家輝拿著刀斬殺姜皓文其實是向林嶺東的《學校風雲》致敬︰老師最後拿起刀,在課室裡斬殺黑社會大哥」。他一邊說,電腦在另一端放著不同的電影音樂,時而急促緊張,時而浪漫溫柔,就如他的電影一樣,整個訪問也有一種節奏。他說接下來將開拍與單車選手有關的電影,或許會是,拳擊以外另一種屬於林超賢的節拍。
文章同時刊於映畫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