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捍衞農村青年陣線成員。
在高官面前認識花農陳偉明
兩年前在立法會,陳偉明坐我前面,拿着幾本泛黃的相簿,喃喃不休說着他的家園,田香花園。他把一生都花在這裏,勞動十數個春夏秋冬,終面臨無理收地、無償迫遷,制度卻只給他三分鐘發言。三分鐘的粗糙,夠他訴說多少血淚與砂礫。明叔常說自己讀書不多,說話不好,那次鼓起很大勇氣,跑到高官面前陳述控訴,換來木納的臉孔和冷漠的官腔。
不能務農我就如同沒根的果樹
後來終於有機會到田香花園,它位於馬田壆村與禮修村之間,大樹下西路與八鄉路交界。明叔一家五口、三隻狗、千多株花果樹木、種植得肥沃的泥土,連同一個猛烈的太陽。
一進大門,沿着工整的小路走,經過一排排果樹,就是陳家的客廳。抬頭看,牆身釘着「非請勿進」的木牌,大抵是收地惡霸來過搞事,於是明叔好歹也寫四隻大字,擋擋殺氣。左邊的木板釘着一排鐵勾,掛滿農耕用品,麻質手套、鋤頭、草帽、帆布。靠牆是一張圓枱,滿桌農家菜。客廳最盡頭是個柴房,席地放一堆木頭,生火燒飯,這裏的生活簡單而滿足。
一提到果園,明叔極之雀躍,戴上草帽走到外頭逐一介紹。他最自豪的建設是人手挖掘的溝渠,水道約深一米,四通八達,彷如蜘蛛張網,圍着果樹一一列陣,堪稱八號風球不水浸、雷雨冰雹沒積水。他說堅實的溝渠是種植的精髓,指着建設時臉上那種自傲的神情,是17年來對務農的迷戀、更流露依靠雙手養大子女的滿足。
花園很大,明叔每次也不厭其煩地說哪棵是荔枝樹、龍眼樹、黃皮樹、梅樹、人參果、鳳眼果、大樹菠蘿、葡萄、楊桃、梨樹、柚子、沙糖桔,還笑說每棵樹的年份也牢牢記得。明叔一手一腳建立花園,連同精細的工藝,成為了公認的「水仙王」。每季來花園買果樹的人很多,特別是名種樹羅漢松,客人的列表很長,包括中環的商業公司、名牌酒店、富翁的山莊,還有高官住的園林。村裏的街坊和附近一帶的居民都很喜歡這裏的植物,他們偶爾來花園喝杯茶,帶來幾斤鮮菜,帶走一兩棵小樹苗,這就是田香花園,任何東西都取代不了。
這裏甚麼都很好,卻因為四叔收地迫遷,花園的生活被擾亂,果樹的接枝一度停頓,陳家不得不走上抗爭的火線。
推土機來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一段擾人清夢的歷史。
1993年,龍翔發展(恆基旗下公司)把地皮租給明叔親戚陳文忠,陳文忠把部份地再拆租給明叔,直到數年前陳文忠去世,由他兒子繼承租約。2013年,租約限期滿了,四叔便來收地,更把此地捐予房協興建住宅。2014年,明叔得到民間團體相助,以「逆權侵佔」與地產商打官司,最後因陳文忠兒子聲稱一直有交租以及租上租的情況而敗訴。
合約期滿因而收地,四叔大發慈悲捐地予房協幫助青年置業,看似合理又有善心,但當中很多地方我們要看得清楚。
事實上,四叔把地皮捐予房協前,曾數度入稟城規會欲改變土地用途,興建豪宅,當屢次被城規會駁回後,才決定捐地。不難看穿,這是極高的公關招數,若此地皮興建住宅就等同開啟綠燈,除了令當地農業價值大大下降,也讓四叔更容易主導哪些位置日後能夠興建豪宅。四叔捐地,某程度上洗脫了他在新界東北摧毀農土的惡行,他一邊廂強搶農地,另一邊大搞公關高招,若果政府宣佈接受四叔捐地,必先經城規會改變土地用途,屆時將置城規會於橡皮圖章之位,無奈成為通過發展的棋子,此舉也會開啟地產商私下與政府交換條件的先例。
而如果四叔要捐地,挑一幅有人居住,有過千果樹的花園,同時不安排任何安置及賠償方案,這是極不合理的。事實上,四叔擁有不少荒廢地皮的業權,若要捐地,在他統治的版圖上相信有不少更合適的地方。四叔一方面要當好人做慈善,另一方面又拆遷果園、迫走農戶,那根本就是在鎂光燈前講仁義道德,背後就張牙舞爪,自打嘴巴。
再者,房協至今仍未受理捐地個案,四叔卻未捐先迫遷。他找來他的馬仔,十八鄉鄉事委員會主席梁福元介入事件。從2012年開始,一眾彪形大漢多次無故到花園作出滋擾,他們說收到消息花園內有黑工和危險物品,要到屋內搜查。又說那些荔枝樹是野樹,要來斬掉果樹。同年4月5日,下午2時,四個大漢突然衝進花園,怒吼:「你們快點搬走,這個地方是我的,若果你們再繼續住在這裏,後果將會冇命!」。再過幾個月,大漢再次走來說這裏是太公地,要陳家馬上搬走。最荒謬的是,數次滋擾當中,警察都在現場並且袖手旁觀。
後來的事,是四叔兩度派人帶明叔去看地,但都是一些沒有水源、沒有路口的荒地,而且每次看完也毫無下文,接頭人的電話永遠接不通。這種門面功夫,就是帶你遊花園,然後把你打落地獄。安置遙遙無期,不了了之。
明叔抽了一根又一根煙,說到這些經歷,猶有餘悸。那幾次收地佬恐嚇他簽文件,他因為太怕就通通簽了,根本不知是甚麼文件。當時太匆忙又沒人幫助,明叔根本不曉得甚麼程序與權益。正是這樣,欺凌者也就更有本錢肆無忌憚。
唯有勇氣是最大的武器
面對敗訴,花園隨時被收,明叔每夜失眠,精神很差。他指着一堆木枱和雜物,說執達吏來收地時,就把東西堆在門外砌成路障,叠高十張木枱,阻擋他們前進。聽到這裏我一陣心酸,木枱又怎能阻擋推土機前進呢,奈何明叔一家手無寸鐵,只有純粹的勇氣。
筆者幻想,死守的時候,要掛寫上「滾!」的橫額在大門,其他人要爬到樹上看清楚執達吏從哪個方向來。然後又一陣心酸,再寫甚麼書法大字也只能象徵式定一定驚,而即使任由你爬到最高的那棵樹頂,也阻擋不了四方八面的推土機,守住一邊,守住第二邊,也守不住第三邊。因為他們來的時候,是帶着暴力的本質過來。
「抗爭到底是一種光榮,我已經準備好守到最後一刻,工人勞動多年,卻被社會的權貴迫得走投無路,請你們加把勁,讓更多人知道這裏的事。」
由石崗菜園,到新界東北、洪水橋一帶的非原居民村落,都無一逃得過推土機式發展,資本家要將無數家園連根拔起,把資本累積於地皮與產業之上,成就自己的王國,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硬起來拚命。當媒體都不理會無權無勢的農戶,還要跟從主流旋律多踩幾腳抹黑農民,人民就是最好的媒介。
明叔時不時都會唱歌,他會唱「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尾音一落,手放在額頭,左腳踹地,胸膛微挺。他已經準備好面對暴力迫遷。
說穿了,他其實還沒準備好,只是暴力迫使他不能不準備好,因為要打的是一場保衞家園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