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說,野豬和農夫之間,有一道牆,這道牆,可以是鐵絲網,可以是佈滿棘刺的羅網,當然,也可以是由鐵桿架起鐵線而佈起的電網,這種種網羅佈在青野田間,無它,就是為了防野豬,「牠們很厲害的,可以用肥厚肉鼻將鐵絲網從泥裡『掘』起,就是這些大洞。」何叔叔黑粗的手指指著那個生銹大窟窿;看圓周,大概剛好是一隻成年野豬的大小。
在香港,隨著城市急速發展,參與農耕的人大幅減少,但同樣在城市化催趕下,一些年輕人又想回頭看看城市原來的面貌,嘗試一下過去他人的生活,回到農田,他們被別人稱的「假日農夫」。不管是全職農夫,還是假日農夫,他們跟其他地方的農夫無兩樣,都會遇到野豬的問題。野豬習性怕生人,日間常躲在野樹山叢,夜間出沒覓食。野豬愛雜食,樹根樹皮便能為生,但更愛蕃薯粟米蘋果香蕉,容易消化又有蔬果甜香,如此,常常聚集在農田附近,趁夜幕下垂,農人休眠,便向農作物打主意。一些農夫不甘受野豬打擾,隨手撥通漁護署的電話,請派「野豬狩獵隊」,不久,藏山野豬在「嘭嘭嘭」槍聲之下,成了槍下亡魂,然後,甚至是桌上佳肴。難道,除了奪命之外,野豬和農夫的故事,沒有別的劇情了嗎?
這一天,我們揹著這個疑問,去訪新界北區,何叔叔農場。何叔叔在這個約六斗的農地上,好幾年了,「這山頭約有七八隻野豬,差不多每一晚,都會來覓食。」早年,農場引進了一些特別品種的香蕉,後來野豬垂涎,一夜幾乎食清光,現在,他們只留下數株,以帶棘鐵絲圍住,暫保蕉樹安全。還有,早年農場也種植了特殊品種的蕃薯,又引來一家大小野豬,翻土覓食,現在,蕃薯也不種了。當然,不種蕃薯,農場還可以種別的,像龍眼、蘿蔔等。既然野豬也常來光顧,偷食農作物,為什麼何叔叔沒有隨手拿起電話打給漁護署,急召槍手殺豬呢?「我們不會的,坦白說,牠們才是這裡的原居民,我們還沒有來的時候,牠們就在這山野了。後來,我們在這裡種田,與牠們做了鄰居,因為我們的東西吸引,牠們過來食一下,能防就防吧。防不了,就讓牠們食一點啦。」如果大部分的農夫,都像何叔叔那樣,知天知命,這座城市對野豬的殺戮,會大大減少。
香港,是一座對野豬非常不友善,甚至是帶有歧視的城市。其中最被人忽略的是,原來野豬是全香港唯一可以被合法射殺的動物。根據法例,以氣槍去射擊一隻鳥,都是違法,更別說真槍實彈了。但儘管在香港法例170章《野生動物保護條例》之下,所有野生動物某程度上已受到保護,比如,去年三月,有一對父子在大埔金山郊野公園附近以氣槍射擊猴子,被旁人拍到並上載到社交網站,馬上引起廣泛討論,漁農署及警方也馬上出動,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將嫌犯逮捕歸案;警方最後因「證據不足」而沒有起訴父子二人。當然,如果同樣事件發生在野豬身上,相關人士還是會被起訴的,但問題關鍵在於,香港有兩支「野豬狩獵隊」,他們取得了漁護署發出的「特別許可證」及警政單位批准的「槍牌」,於是可以合法地射殺野豬。
根據漁護署資料顯示,從2009年到2013年10月,共有266頭野豬被「野豬狩獵隊」捕殺,理由主要是「損害農作物、人工草地等財物以及對市民人生安全造成威脅」。其中,以「損害農作物」作為殺豬理由的比例,不在少數。為什麼?這二三十年來,香港的大部分的農地不都是被高樓和大廈填滿了嗎?為什麼還有這麼多有關「野豬損害農作物」的投訴,儘管有,是否又可以有其他方法解決?除了殺戮之外……
在何叔叔介紹之下,野豬和農夫共存,並非不可為,而是不為,之所以不為,關鍵是資源問題。香港動保運動先行者、「動物地球」總幹事黃繼仁曾經說,保護動物的運動,事實上是一場「資源爭奪的運動」,動保人士的工作,事實上就是為動物爭奪更多的社會資源。這套說法,也許不能完全套用在所有的保護動物工作上,但放在野豬和農夫之間的故事上,某程度上是合適的。
在這一遍位於新界北約六斗的農地上,打從一開始,農夫們便投資了上萬元,以鐵絲網將農地重重包圍著,以防野豬潛入。但不久,野豬便用肥厚大鼻將鐵絲網從泥土裡挖起來,往農地竄去了。當然,破了的洞可以再補,但一個季度,農作物收成也才不過一萬多元,成本效益並不划算。根據何叔叔的經驗,最有效的防野豬方法,是「電網」。事實上,它不非真的是一個網,而是一套由鐵通和電線組合而成的「電網」。「目前,以香港漁護署賣的農夫的電網配件最完備,也最有效。」既然如此,為什麼當一些農夫遇到野豬時,不加建電網,而選擇叫野豬狩獵隊呢?「成本,還是成本問題。一套電網要三四千元,每個約數百米長,往往,一個農場要兩套以上才能有效防範野豬。」何叔叔說,像他們這塊約六斗的農地,至少也要兩套電網才成,但他們每季農產收到也只有一萬元左右,根本划不來。
多少年來,儘管「大市場小政府」的觀念成為不少政府官員的工作主導思維,然而,根據近年政府在房地產政策、人口移民政策、金融政策上的調整,以至介入,那一套「大市場小政府」已然行不通。往往,在調整社會各方利益的時候,政府是需要負上一部分責任,而不能再「各安天命」。正如野豬和農夫的故事,在動物保育和農夫生計之間,政府是否能扮演更積極的角色,比如提出一個「保育野豬及農地資助計劃」,資助農夫購買電網,保護農作物不致受野豬干擾,同時也能大大減少殺戮野生動物的數量,構建一個野生動物和農夫共存的生態環境。
走在這遍農地,遠眺過去,看見多年來被友人送來的白犬「羅羅」,牠自然不會認得我這個曾經抱過牠的人,但這並不打緊,看到牠在大自然蹦跳自在,我想,這裡才是屬於牠們的。
正如何叔叔說,山野,是屬於野豬的。如果人類認為那一道看得見的牆,是保護農作物的所必須的,就讓它橫臥在那裡吧!可是,那道豎在我們心裡,跟野豬之間的,那道看不見的牆,就早該拆除了。
本文已刊於《趨勢》雜誌四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