刪節版另刊《明報》.世紀,2014年4月18日
不知不覺,福島核災已發生三年。核污問題仍舊無法令人樂觀,但香港人好像已漸漸忘卻這場人間浩刧。在愈走極端的中港政治陰霾下,緊繃的社會神經隨中共的大小動作跳躍,報章頭條徘徊於各路中共「買辦」對香港的文攻武嚇。沒有了 fear-driven的氣氛,部分香港媒體對福島事件引起的核能危機幾乎完全失去興趣。彷彿,已在懸崖邊緣的環境問題不再重要,世界又回到311地震前;日元貶值與日本機票特價,甚至在香港引發了新一波旅日的消費熱浪。此時此刻,來自日本公民組織「原子力巿民委員會」(CCNE, Citizen’s Comission on Nuclear Energy)的事務次長村上正子女士(Ms. Shoko Murakami)訪港,參與民間團體「反核之眾」和「全球化監察」的幾個反核活動,實在令人百感交集。
村上女士指出︰經過三年,福島核災的污染控制與善後工作,不但沒有完成,情況反而變得更壞。她拿出《朝日新聞》,指出兩個重要的統計數字。在311地震和海嘯中直接離世有1603人,「後福島」的相關死亡數字卻已達1644人(日本漢字是「関連死」,具體統計原則不詳)。兩相比較,不難發現福島核災帶來的,遠遠不止於即時的生靈塗炭、土地的永久報廢、文化與歷史的湮滅,還有人的壓力、面對的歧視、輻射的慢性毒害,餘不一一。這種種心理創傷的深度,到現在才開始漸漸浮現。
村上女士用英語跟我們交流。「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憶述此事。很混亂,不知從何說起。」一字一句說得吃力,但我們都願意明白。村上女士回憶,海嘯當天,她原想坐巴士回家,後來公共交通不知怎的也暫停了。就在街上走。看著街頭大型電視的新聞片斷,一幕一幕震撼的畫面。
三年後,仍舊流離失所
「核災後,全國性的媒體報導篇幅不多,政府信息更極不清楚。直至【2011年】3月23日,政府才正式公布核電廠區域風向監測系統SPEEDI的資料。4月,才有撤出災區的正式指令與安排。5月12日,才肯承認意外已達爐心熔毀的全球災難級數。」村上說,由於對風向的資訊不足或有誤,有些福島居民雖然急於疏散,但卻弄巧反拙,倉皇間逃到輻射更高的地區。「我較幸運。因為一直有收到關於核電的電郵,所以較早接觸到可靠資訊。我聯絡在福島居住的妹妹,叫她往母親家裡去。妹妹有點情緒,但也沒有說甚麼。總有人要說些甚麼。」
福島核電廠方圓二十公里被定為強制撤離區;但等距方圓的概念根本不切實際,只為了行政方便,核污的擴散往往視乎風向和地形。距離核電廠40公里、無須強制撤離的飯舘村,便是重災區的例子(連村政府也得遷往福島巿)。當時,二百萬的福島人口中,有160,000人或被逼或「自願」撤離。村上補充︰「他們要麼住在臨時組合屋,要麼住在親戚或朋友家裡,要麼付出額外的租金另租住處。不少家庭被逼分隔兩地,我們日本人叫這個做『分斷』(Bundan)。妻子覺得為了保護孩子,無論如何要走;丈夫為了生計,卻可能要留在原地。長者更不願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三年過去,仍有140,000人流徙在外,沒有一個真正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政府最近公布部分地區的『除污』工作【註】已基本完成,輻射指數亦回落,不再定義為強制撤離區,大家可以回去居住。政府當然鼓勵大家重返災區,因為這樣就更顯核災受控,好像一切已回復正常。然而,社區設施和人都不在,回去生活的人,生活成本大增。而且,這些地區的居民,不論你回去與否,一年後便會中止賠償。面對這些壓力,政府卻沒有相應的房屋支援。我認為這是其中一個最急切要解決的善後問題。不過,政府固然處理失當,但人類真的能夠應付核災嗎?」
核電殺人 法律殺人
另方面,核污仍未受控,每天都有污水流入太平洋,而從高空照可見,污水桶已幾乎擠滿核電廠。更甚的是人權問題——孩子與工人健康的問題。「核災後,日本政府把每人的法定可接受輻射劑量大幅提高二十倍,由每年1毫希(mSv)增至每年20毫希。核工業從業員的標準更由每年50毫希增至每年250毫希。」這個標準之高,幾乎震驚國際。「東電利用外判制度聘任前線員工,沒有為工人保存健康紀錄;部分工人亦因為生計,不惜偽造或虛報自己的受污染體內劑量(因為他們一旦超標便不能再進入高輻射區工作)。近日的統計中,福島18歲以下的少年及兒童,已錄得75人懷疑或證實患上甲狀腺癌。」
核災前日本此一病患比例只是每一百萬人有1-2人,輻射的影響可想而知。切爾諾貝爾事件中,蘇聯政府雖然亦有隱瞞及延後公布大量資訊,但強制撤離災區的釐定標準卻遠比今天的日本政府合理(每年5毫希以上為必須撤離災區,每年1毫希以上為可選擇是否撤離地區)。孩子帶著口罩上學,不見天日,工人則直接被驅送往核災前送死。核電殺人,法律殺人,絲毫沒有誇張。
安倍重返 重啟核電
2012年12月,日本眾議院大選,自民黨大勝,促成安倍晉三回朝重任首相。安倍上任後馬上露出其右翼軍國主義野心,不但提高軍費開支,參拜靖國神社,在釣魚島的問題表現比前強硬得多的姿態,還罔顧日本巿民與國際社會的反對,強行通過《特定秘密保護法案》。自此,洩露國家機密(例如核災真相)的人可被判囚十年,媒體記者也可判囚五年。更甚的是,安倍完全推翻了早前民主黨於2030年前廢核的能源政策規劃,在福島三週年前夕,高調宣布日本將於不久將來重啟核電廠,為反核運動敲響警鐘。
正如已故反核者文思慧女士所言︰「核武與核電是互相掩埋的兩行死亡足印」。「和平」的民用核電之歷史任務,正是為能於頃刻間毀滅地球的核武全力護航。事實上,核武的關鍵原料鈈(Pu-239),並非天然元素,必須經過民用核電反應堆的裂變才能大規模生產。上世紀七十年代,日本亦簽署了《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但一直決心管有大量武器級的核原料。2002年,安倍更曾對《朝日新聞》表示︰憲法「並沒有禁止日本擁有核武器,只要核武器是小型並且能夠安全保存」。他揚言,希望保持日本目前「離製造核彈頭只有一個螺絲刀距離」的現狀。因此,外界普遍認為,安倍要借重啟核電帶出的其中一個信息,正是日本依舊擁有隨時可製造核武的條件。安倍這種衝著中韓朝鮮多邊緊張關係形勢而來的軍國強人姿態,在在說明,核危機的威脅,其實從來不限於地震帶的日本或台灣。
日本的廢核運動一直都有顯著成績,多年來成功阻止了近30個核設施的興建與啟用。福島核災後,廢核已近全民共識。但大選結果如何解釋?為甚麼擁核派得以上台?村上回答︰「這問題或者需要更長的答案,我這裡先簡單提出三點。首先是人們對政治完全失去信心,投票率甚低(約45%,比上屆大選下跌7%,即自民黨得票率約43%,即支持自民黨的選票約佔選民總數的19%);其次是選舉法有很多技術問題,並不能完全反映民意(例如選票比重問題,廣島高等法院其後判決了其中兩選區的選舉為無效選舉)。第三,當然是安倍晉三的『安倍經濟學』(Abenomics),在日本長期經濟衰退後,誘惑了不少選民。」
災後的日本人如果也被「回復正常」的經濟幻景吸引,那麼香港人呢?同樣是反對國家極權施於人的暴力,反共議題一天比一天民粹炙熱,卻無人願意正視廣東核電大躍進、大亞灣過期不除役等龐大危機。村上正子在演講的Powerpoint上,把福島核災的災區範圍,疊在大亞灣的地圖上。「我聽說香港有七百萬人口。如果大亞灣發生核災,大家能夠疏散到哪裡去呢?面對這一切一切,我會問,核電值得嗎?」
後記︳影子能源部︰原子力巿民委員會
村上正子工作的「原子力巿民委員會」正是在安倍上台的背景下,於2013年初成立。他們的資金來自「高木仁三郎巿民科學基金」,成員約60人,多為教授、律師、科學家、專業人士等等。他們分為四個工作小組,主題包括支援福島災民、核廢料安全處置、核電與幅射的法規、和日本核能政策;工作內容則是為巿民提供資料與分析,並與不同地方政府及民間團體合作,組織巿民加入討論。
他們於去年8月發表了〈控制福島核災及污水的緊急建議〉,力主日本政府必須盡快正視核污問題完全未有解決跡象的嚴峻問題,全面檢討目前的處理方式,建設更長線的存儲污水庫,取代目前亂放在福島核一內的污水桶,並引入東電以外的獨立救災團隊。原子力巿民委員會的真正重點目標,是於今年四月,推出《日本廢核政策綱領》,為廢核運動帶來清晰可行的想像、公共政策層面的討論資源。村上總結,這個民間團體希望能成為日本的影子能源部,向政府全力施壓。
【註】除污(decontamination)就是除去受輻射污染的表土的意思。大量表土被掘出,放進大膠袋中,其實卻沒有處理的辦法,都是丟在附近的空地。
延伸閱讀︰原子力巿民委員會官方網站 http://www.ccnejap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