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惠比壽車站走去東京寫真美術館,會經過一條走廊,走廊掛了三幅如一道壁畫般大的照片。
當中兩幅我並不感陌生的,一幅是杜瓦諾(Robert Doisneau)的〈市政廳前之吻〉,可謂浪漫巴黎的代表印記;另一幅是卡帕(Robert Capa)的〈登陸諾曼第〉,以紀實方式為悲慘戰役留下淒美一章。
走廊最後一幅,一看便知道是日本攝影師的作品,但當時在那壁畫般大的照片前,內心確有一震的感動,那是我前所未見過的影像,天空佔了大半邊,打斜徐徐畫過的是海邊的沙丘,右下方之盡頭有一穿和服的女子,不遠處有三名穿西服的男子,各人在潔淨的沙丘上均有着長長的影。
這是我第一次認識植田正治的體驗,當時眼前這幅照片是他的名作《妻子在其中的風景》,無論構圖、空間、色彩反差和各人物之間,都帶有種莫名奇妙的神秘感,有種魔力般吸引人的注意和叫人思考相中究竟是什麼。
後來,我慢慢認識更多不同植田正治的作品,只有他的照片給予我一種舒服但又帶點魔幻的舞台感覺。因為他照片的魔力,早些日子,我到了日本山陰幾個和植田正治有關的地方。
鳥取沙丘 奇特空間 劇場風景
相比游走各大城市和小巷的森山大道或者遊遍日本各地古寺的土門拳,植田正治相當多的攝影活動集中於日本的山陰,即日本的島根縣和鳥取縣一帶,他在其出生地境港、米子、美保關等山陰小鎮均留下不少的精彩照片,但植田正治最為人熟悉的作品,絕大部分是在鳥取沙丘拍攝。
日本境內其實有為數不少的沙丘,但當中以鳥取沙丘最為聞名,亦是我當日所到過云云山陰的旅遊景點中最多遊客的地方,雖則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外籍遊客只有寥 寥。鳥取沙丘幅員廣大,但遊客多集中在某幾處起落最大的坡道,那裏會呈現超現實般的沙海景觀,海洋如近在眼前卻是甚遠,走在遠方的人卻比想像中更快走到眼 前。記得當年會考有一篇範文為李廣田的《花潮》,文中交織着沿途遊人對海棠花海的各種讚歎;我雖然不諳日語,但依然感受到沙丘坡道上所有人均為眼前所見景 象禁不住之驚歎,或者回程者依然跟朋友回味着沙丘之美。
植田正治《爸爸、媽媽和孩子們》
沙丘與家庭 出奇地和諧
植田正治開始在鳥取沙丘拍攝照片時,當時那裏尚未是熱門的旅遊點,他早期有很多以自己的家庭成員為主題的作品,例如名作《爸爸、媽媽和孩子們》、《孩子》 系列等等,某程度上可視為在家鄉附近的家庭照,但植田正治利用了鳥取沙丘奇特的空間,將家庭生活的和諧和喜悅淡化成一種影像的格調,呈現出只屬於植田正治 攝影的美態,他的作品帶點超現實卻總是看得舒服,這是我對評論們所謂「植田味」的理解。
洋帽、西服和皮鞋,是不少鳥取沙丘遊客的衣裝
植田正治的作品中,不時出現穿著西裝和手持雨傘的人;這張照片中,持攝影機的是土門拳,另一人同樣是攝影師石津良介
超現實元素 西服‧洋帽‧雨傘‧小孩
而當日我在東京寫真美術館外所看到的《妻子在其中的風景》,亦是植田正治於鳥取沙丘的家庭作系列之一,照片中另外三名西裝男子,原本只是隨行的朋友,是植田正治即興要求他們入鏡而成的作品。原本很多我以為是植田正治特有的超現實元素,原來在鳥取沙丘該地是不難碰見的。西服跟沙丘帶有文明和自然的強烈視覺對比,到今天原來不少日本男士真的穿上西服、皮鞋和洋帽走在沙丘的,正如當年植田正治的隨行朋友;雨傘更是不可少,因為那裡的太陽是十分猛烈的;還有在絕境般沙丘隨意奔走的小孩…...西服、雨傘、洋帽、小孩,這些都是植田正治的魔幻影像舞台經常出現的元素,但原來他們通通都會如斯自然地出現在鳥取沙丘上,可見鳥取沙丘和植田正治的攝影已帶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植田正治的名作《少女四態》。當日我在鳥取沙丘,則拍了一張三人坐著而一人站立的照片。
植田正治寫真美術館 如置身巨型相機內部裝置
植田正治寫真美術館,位於大山之山腳岸本町,由建築師高松伸設計,外觀有點機械化,猶如幾塊長方大磚砌成的雕塑座落於偏遠的鄉郊。要走入美術館才知內裏乾 坤,原來博物館牆壁上裝置了巨大的600mm直徑相機鏡頭,鏡頭對着的正是植田正治生前所鍾愛的大山。遊客可於展示室看鏡頭的示範操作,與其說是展示室, 那根本就是置身一部超巨型相機內部的光學裝置之中。美術館中庭有幾個水池,透過水池可看到由大山和大山倒影構成的美麗畫面,而倒置景象是攝影最基本的景物 投射原理,高松伸為植田正治設計了一個集美感、智慧且低調的美術館,跟植田正治照片的魅力甚為相配。
植田正治寫真美術館內,可同時看著大山和大山的倒影
童戲幽默與喜悅
美術館常設展覽展示植田正治生涯中不同年代的代表作,我當時參觀的主題展,是植田正治以一部全自動輕便家庭相機所拍攝 的一系列作品,當中不少是抓拍,那系列作品比他的沙丘名作來得更隨意和有更明顯的幽默感,同時可見他在寫實的環境下,依然能捕捉那些帶有「植田味」富劇場 感的構圖。或者因為美術館實在頗偏遠,遊客着實不多,但見有幾個女學生拿着相機走來走去,隔着玻璃用手勢指揮身在公路的伙伴,那是一份攝影所帶來的自然喜 悅。而植田正治的作品亦不時帶種微微又有點的喜悅,例如他以超現實手法玩弄沙丘上的距離感,又或者他所拍攝的童戲如面具、風箏、氣球等等。
植田正治擅於以超現實方式玩弄沙丘的距離感
植田味 人景巧妙互動
植田正治寫真美術館所面對着的大山,是他一直鍾愛的一座高山,亦是日本中國地區第一高峰。相比起浮世繪畫師葛飾北齋為富士山繪畫了「富嶽三十六景」,植田正治好像沒有為大山留下了一些很有代表性的風景照,又或者應該說,植田正治比較著名的作品中,沒有一張是風景照。
植田最愛大山
在《植田正治小傳記》中,他記錄了自己在大山某鄉村舉辦攝影節,拍攝當地的風光,並將所有照片在攝影節完結後分發給居民。反而,他於自傳中記錄了居民在留言 冊的各種留言,可見植田正治是一名很重視人情關係的攝影師。事實上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人物通常是主角,而景物跟人物經常帶點神秘的互動關係,如我第一幅 認識的植田作品《妻子在其中的風景》便是明顯一例。
我最終也走上了這座美術館對面的大山,近山頂之山谷地方有若干地方結成冰霜,確是一道美 景。這亦是我第一次登上所謂「日本百名山」,山頂上多人在小屋中以明火煮咖啡、火鍋、冲杯麵等等,這些都是香港行山見不到的情景。下山時,一群初中生正登 上山,在山徑中為數一百多個初中生,幾乎每個學生都會跟你說「Konichiwa」,我在一生從未如此夾道歡迎下離開這座值得植田正治鍾情的大山。
植田正治和大山
聯群結隊,正在登山的初中生
植田正治香港攝影展
適逢二月中旬至三月初,「海港城‧美術館」舉辦植田正治攝影展,展品全由植田正治寫真美術館借出,包括作品《妻子在其中的風景》,能在香港重溫植田攝影的喜悅和魅力,實在難得。
(此為原稿,經修訂後刊於明報2014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