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別七年,為紀念任劍輝百歲冥壽,白雪仙重掌帥印,親自監製《再世紅梅記》。首回合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十一場演出,終於圓滿結束。
有幸和幾位老友分別看了三場,既感恩,復感慨。憋了一肚子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論感情,這次由祖師奶奶親自督師,率領陳寶珠、梅雪詩和眾位名伶重現經典,實在令人感動萬分。仙姐精神矍鑠,事必躬親,已經令人佩服;製作美輪美奐、一絲不苟,更彰顯仙姐高瞻遠矚的藝術眼光與驚人魄力。但若非為了遠去的故人,這一切就顯得毫無意義。謝幕前播放當年兩位祖師奶奶七情上面的劇照和一小段面目模糊的現場錄影,就是為了提醒粗心大意的觀眾,臺上臺下、戲裡戲外的牽絆,還沒有被無情的歲月淘洗淨盡。戲裡的癡,可以超越生死;戲外的情,同樣穿透時空。事隔多年,那些瑣碎而甜美的回憶,仍然縈繞心魂,歷歷在目。在這個濫情當真心、三分鐘便是永恆的年頭,數十年如一日的精誠與溫柔,猶如買少見少的恐龍化石一般,務必慎加呵護。所以無論戲文演得怎麼樣,能夠見證如此深情的盛會,已是幾生修來的福緣。
雖然酷愛梅花,《再世紅梅記》卻一直不是我最喜歡的劇目。也許因為這是唐先生的最後遺作,難免有點「字字看來皆是血」的悲涼與淒厲;也許因為「對慧娘是愛才,對昭容是借材」的裴禹,實在難以討好我這愛極了昭容妹妹的塘邊鶴;也許因為曲詞雕飾太過,不夠當行本色;也許因為有點抗拒怪力亂神的橋段,一時也難說得清。
然而,這次重現經典最大的驚喜,便是陳寶珠演繹的裴禹--這是我見過最不討厭、甚至令人不太覺得他好色的裴禹。就連他在結局時說到昭容妹妹「死得合時合候」那一句,也沒有勾起我將他亂刀分屍再丟到大西洋餵鯊魚的衝動,實在非常難得。
陳寶珠看來非常用心,態度謹慎,可能限於經驗,做工較為樸實無華,但勝在感情投入,步步關照同臺演員,也沒有為了討好觀眾而做一些逗笑但多餘的小動作,舉手投足乾淨俐落,尤其值得讚賞。最令人刮目相看者,則非〈脫阱救裴〉莫屬。從裴禹初悉李慧娘已死的驚悸,到得知她因自己而被權奸殺害的痛心與愧疚,恐懼漸褪,再到他表白「對慧娘是愛才,對昭容是借材」的真情,陳寶珠把裴禹的感情轉折表現得層次分明、燙貼自然,無論是出於仙姐的指導,或是她自己的揣摩,總是可喜的。特別值得一提裴禹得知李慧娘為他慘死的愧疚,竊以為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是體現裴禹對李慧娘情之所鍾的應有情緒,但經常為人忽略,或者表現得不夠清晰。即使唐先生已給裴禹明寫「你為我慘遭鞭撻,輕生被青棺蓋」、「我願以身報卿到夜臺」等曲詞,可惜往往只是輕輕帶過。至於「暗擁香肩輕貼腮,蘭氣夜襲人漸呆」這兩句,稍一不慎,極容易流於猥瑣急色,思之令人噁心。但陳寶珠的演繹,卻令人覺得裴禹只是情不自禁的一時衝動,儘管有點輕狂,卻未至於下流,十分難得。正因這節骨眼上的分寸掌握準確,使裴禹的整體形象大為增色,尤其在他自稱只愛李慧娘一人這一點上,平添了不少說服力,也減低了他對盧昭容「負心」的嫌疑。
但裴禹在〈折梅巧遇〉那個出場方法,我則不太贊同。雖然那段出場曲的節奏頗為輕快,但曲詞內容是刻骨相思:「絲絲柳線,綰不住芙蓉粉面……」似乎不應快如奔跑般走出舞臺,然後再遽然停下。不妨考慮用踱步的形式出場,更符合裴禹「相思才下眉梢,轉眼又上心頭」,茫然不知所至的心情。
至於公主殿下分飾李慧娘和盧昭容,原是駕輕就熟,但經過嚴師執手提點,在塑造人物方面又邁進了一步,實在可喜可賀。坦白說,我曾暗暗認為公主演繹昭容妹妹形神兼備、無懈可擊,李慧娘則始終稍遜一籌。如今看來,她為了加強李慧娘的形象,下過不少苦功,從神情、動作、身段、聲線各方面,與昭容妹妹的差異愈見明顯。即使在李慧娘生前死後,也看得出「鬼可虛情,人須實禮」的清晰分野,令李慧娘的形象更圓滿、更立體,終可與昭容妹妹平分春色。更難得的是,她沒有顧此失彼,鬆懈了對昭容妹妹的高水準演繹。往日總是沉醉於〈折梅巧遇〉懷春少女情竇初開的腼覥與嬌羞,這次她在〈鬧府裝瘋〉細膩而繁複的感情轉折更見層次,表情、聲線的轉換更流暢悅目,令人拍案叫絕。
如果要在雞蛋裡挑骨頭,只見她演來似乎有點拘謹,在第一場〈觀柳還琴〉尤其明顯,之後才回復從容自在。另外,我看第一晚(即首回合的第二晚)時,整體感覺似乎有點急躁,好像為了甚麼原因而刻意求工似的。這裡所說的急躁,跟演唱或唸白的快慢無關,而是一種無形無聲的焦躁、著急之感。就是因為不知就裡,只急得我直跺腳,為她暗捏一把汗。猶幸第二晚(即十一場裡的第三晚)已平復過來了。來到最後一場,更見得心應手,舉重若輕。希望公主殿下在演藝學院的次回合,能夠稍微放鬆一下,表現更出色。
劇中其他臺柱仍是多年來熟悉的臉孔--任冰兒的吳絳仙、阮兆輝的賈瑩中、廖國森的盧桐,全都恰如其份,保持水準。細女姐一條無敵鋼嗓,更是老當益壯。主要角色之中,只有賈似道改由內地演員黃少飛扮演。他聲線不錯,神完氣足,某些字音和運腔,竟有幾分唱片裡梁醒波的韻味。但舉止看來有點輕浮,未夠穩重,不太符合賈似道的身分。雖說賈似道貪花好色、兇殘濫殺,演繹上不妨略作嘲弄,以寓褒貶;但須注意分寸,不應忽略賈似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恃勢凌人的氣度。若把他當作荒淫嗜殺的變態老頭兒,未免小覷他了。
在舞臺設計方面,《再世紅梅記》秉承「仙鳳鳴」追求真實感、精致瑰麗的美學傳統,布景、服裝、道具和視覺效果俱見心思,美不勝收。在布景中運用電腦動畫也恰到好處,未至於喧賓奪主,借屍還魂那一段更能配合劇情所需,可謂用得其所。不過採用十分迫真的立體布景,甚至把李慧娘鬼魂出現的場面弄得像主題公園的Halloween鬼屋一般,我則不太贊成。一來換景時間較長,截斷了戲文和觀眾的情緒;二來視覺效果太豐富,容易分散觀眾的注意力,不能集中精神欣賞唱、做表演;三來可能惹人誤會,以為這是戲曲表演的定例。事實上,戲曲還是以演員的唱、做和故事內容為欣賞重點,舞臺設計只是輔助,應否如此大費周章,倒是值得商榷的。希望不會有人本末倒置,不去學習仙姐對演藝的熱誠與認真追求,卻先學她大灑金錢講究布景、服裝之類的技術細節。畢竟戲曲最值得留心欣賞的是戲文和表演內容,咱們做觀眾的也要分清楚輕重緩急,不要盲目鼓勵堂皇富麗的舞臺設計。
至於場面調度,則盡見仙姐卓爾不凡的藝術品味與審美眼光。就連站在舞臺後方的姬妾、丫鬟、家丁和護院的站立位置與反應動作,看來都經過精心設計,不像是隨意發揮的。例如〈觀柳還琴〉李慧娘被賈似道揮杖擊殺,除吳絳仙奮不顧身上前擋架外,其餘七、八名姬妾掩面轉身,不忍卒睹的動作是一致的。然而最後聽到賈似道怒喝「割下頭顱藏錦盒,好待群花避野蜂」,眾姬妾嚇得花容失色的動作,方向和角度均不相同,或兩人相顧失色、或三人擁作一團、或一人呆立不知所措,看上去猶如一幅工筆仕女圖。如此細緻精巧的構思,絕對難得一見。
〈脫阱救裴〉一場,原是演員展示上乘功架的重頭戲,如今應是為了遷就演員的表演需要,同時讓公主殿下有充足時間換妝,又不會令觀眾久候下一場〈登壇鬼辯〉,先用旋轉舞臺換去紅梅閣和書齋的布景,讓陳寶珠和公主合力表演幾個跌撲、護持的身段,再由替身接力,帶領裴禹走上假山躲避。待演完〈脫阱救裴〉,整座假山退入後臺,半閒堂的布景組件則分從上下和左右緩緩拼合,加上氣氛詭異的過場音樂,令兩折戲一氣呵成。這個安排本來不錯,也給飾演殺手頭目的彭慶華好一段大顯身手的機會,可惜那替身始終背著觀眾,倉猝間看不真切。第二晚早拿著望遠鏡追蹤那替身的一舉一動,終於在幾次三百六十度急速轉身的電光火石間,瞥見她是誰了--原來是盧麗斯。其實早在李慧娘幽魂現眼時,戴著面具、兩袖被魚絲吊起來表演那鬼步身段的應該也是她,若由同一人表演,即使能及時從棺材退出來跑到臺上,也來不及裝卸衣服上的機關。雖然只有一小段戲,但見她走路時身輕似紙,猶如足不點地,鬼氣森森,盡見深厚功力,不禁暗喝一聲采。可惜場刊只提到她的名字,沒註明角色,謝幕時也沒有她的份兒,十分遺憾。我不知道為甚麼有此安排,更不知道當局會否考慮在下一回合請她一起謝幕,唯有先在這裡補記一筆,略作表揚。
拙文曾提到《再世紅梅記》的劇本屢經修訂,唐先生的原意已經湮沒難尋,猶幸有心人曾勾沉舊貌,立此存照。這次上演《再世紅梅記》,劇本也略作修改,復原了一些詞句,如賈麟兒的白欖最後一句,改回「偷偷買酒到繡谷」,埋下賈瑩中得知「盧氏女,字昭容,艷如李氏無輕重,貌似慧娘一樣同」的伏線。又如裴禹在〈觀柳還琴〉的出場曲,也復原為「花間柳底新紅、嫣紅,惹起一窩蜂」。可惜修復劇本未竟全功,吳絳仙被刪除的戲份仍然無跡可尋,一些遙向《牡丹亭》致敬的構思也杳無影蹤。幸而早前看到陳澤蕾、靈音和楚令欣在示範講座中,按照唐先生的原意修復〈觀柳還琴〉一折後演繹出來,令人耳目一新,也加深了對戲文的體會。雖不奢望有機會看到足本的修復版,但想唐先生嘔心瀝血之作,隨著歲月推移而原貌漸失,幾至無可復尋,不由得滿懷感慨。看場刊封面血跡斑斑,驀地記起〈折梅巧遇〉換景時那段過場的電腦動畫,正是從天而降的紅色水點,落在枯枝上,化成一朵朵嬌艷欲滴的紅梅,不禁想起唐先生夫子自道的《紅了櫻桃碎了心》,更遙想當年他殫精竭慮編寫此劇,於首演之夜遽然辭世,真可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大概場刊和動畫設計師採用這些「血濺素絹、點染成梅」的意象,不只是為了提醒觀眾戲文裡辣手摧花、紅顏薄命的真相,也是為了向唐先生略致敬意。如今《再世紅梅記》與《帝女花》、《紫釵記》鼎足而立,已成香港粵劇傳誦不衰的戲寶,儘管廬山難識,唐先生在天有靈,也應該感到安慰吧?
仙姐已先後把《帝女花》和《再世紅梅記》重現舞臺,倘若她精神、體力應付得來,仍有意監製新劇的話,不如索性把《紫釵記》也重新製作,為三齣「仙鳳鳴」戲寶樹立二十一世紀經典新編的模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