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燼餘錄〉一文(收於《流言》)有幾句說話,我當年讀時完全沒有留意,今天重看,也許是年紀大了漸入佳境,竟有頗深的體會:
『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張愛玲不是讀哲學的,她說的「宇宙論」,未必就是 cosmology,可能只是籠統地指對宇宙人生的看法。我覺得特別有趣的,是那「清堅決絕」四字,用來形容堅持己見、過份強調冷靜客觀分析的人,不只準確,甚至可以說是音義兼備。這種人容易不近人情,得理不饒人,自以為在知性上高人一等,不斷將自己的「重要」見解澄清又澄清推演再推演,務求對方同意或折服,當然是「未免使人嫌煩」了!
讀哲學的人,尤其是分析哲學,不少都是這樣「清堅決絕」的。我也有這毛病,年青時病情嚴重,反而不知道這是問題,惹人煩厭;現在年紀大了,銳氣減了,比從前收斂不少,很多事情都看得開,才清楚見到這「清堅決絕」之病。可見人生的體驗和修養,沒有速成,只能慢慢累積沉澱。
張愛玲說「不相干的事」那句,也很有意思。做人負起太多責任,太注重勝敗得失,大著力於成就大事業或大學問,確是較難享受人生之趣的;那些有「清堅決絕的宇宙觀」的人,也可能會將人生看待得太嚴肅。這些人不會欣賞不相干的事,而相干的事,卻又不好應付,會不時帶來壓力和挫敗感。
回首前塵,我不得不同意,最能令我感受生趣的,往往是些不相干的事:跟朋友風花雪月飲酒吹水,三十歲忽萌奇想學了三年鋼琴後來又幾乎打回原形,上臉書跟三九唔識七的人論戰甚至只是抬槓,無無聊聊整蠱一下老婆和兒子等等。要玩世,才好玩。
有些不幸的人,因際遇或性格,特別難享受生趣;張愛玲那句的「生趣」二字放入了括號、前加「所謂」,實可圈可點。當然,人生還有其他方面,不能一味玩和追求生趣,否則也會生厭和失去平衡。
(圖為編輯所加,取自網絡)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