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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香港本土的左與右,兼初步勾勒一個自由左翼的政治共同體構想 (全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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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這篇文章從政治共同體的基本原理討論香港的左右之爭,希望為本土之論述拉出更開闊的視野。本文原分兩日於明報世紀版刊出,題目分別為《本土左與右,或政治認同的十字街頭》和《一個自由左翼的政治共同體構想》,現合併為一。

本來,網絡上不同政見陣營互相批評,並非什麼新鮮事。然而,近月的左右混戰,卻是值得進一步說明,畢竟,圍繞類似問題所爆發的論爭已持續好幾年。這一左右之爭,撇開那些意氣謾罵不說,其實涉及較為嚴肅的觀念問題。

先旨聲明,本文所說的左派,並非那些主力針對階級視野、批判資本主義,較少強調本土的經濟左派,而是特指「本土左派」,後者大多來自幾場社會運動 (如天星、 皇后、反高鐵運動)。所謂本土左派,我所指的是那些具有本土視角、懷有自由主義精神,同時在不同程度上懷有左翼信念的人們。在這個坐標上,問題已非泛泛地 說贊成抑或反對「本土」,而是進一步辨清,你希望的本土,到底是傾向自由左翼,還是向右靠攏。

根據《左與右》一書中,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博比奧指出,左與右的區分標準,是前者主張「平等」、後者主張「不平等」。左與右的對立,橫跨性別、種族、 階級等各個領域。當中,右翼主張,人本身就是存在了 優劣好壞之分,因而「不平等」是好的,這不過是崇尚優秀而已;恰恰相反,左翼則要求糾正社會的不平等,縮小人與人之間基於偏見的等級差異,這進一步關乎人 的自主:「平等是我們生活質量的一部分……平等使多樣性成為可能,使每一個人作為一個人成為可能。」

政治共同體計劃

近年的論戰反覆涉及兩個層面:一是關乎族群認同,而另一則是關乎政治運動的認同(例如將溫和派視為維穩敵人)。兩者又共同指向另一個核心問題:即在 兵臨城下,自治權遭逐步閹割,香港人如何才能形成有力量的政治共同體呢?近年,在愈趨焦灼不安的政治情景下,極右族群主義確實對此提供了某種廉價解答。

極右派胡亂宣揚的政治仇情恨怨,固然叫本土認同之追求幾度蒙污,但我們卻不能因噎廢食。政治學告訴我們,有效的民主,或是,如果我們希望有效地防止 專制,其實就得仰賴某種「願意共同行動」的「集體人民」。因而,「民主」其實是依賴於一定程度的政治認同和公民團結,這往往是民主的核心。

因此,以下的問題都跟民主之落實密不可分:香港人應該依據什麼東西,才能凝聚起來守衛本土,而非自陷於一盤散沙、各自為政?香港人到底如何把自己建 構為具有集體行動力的政治人民?更根本的是,作為政治共同體,什麼才是它的構成原則?左右之分,也是關於這個「共同體計劃」所交出的不同答案。讓筆者先勾 勒出極右的兩項 主要特質。

文化上的極端族群主義

毌庸諱言,極右的政治議程,是將香港人「民族化」。以廣東話、繁體字、港英旗和華夏文化等, 作為香港族群身分的基礎。這一族裔民族主義,它的核心認同並非那超越血緣和族群的公民價值,而是將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紐帶,奠基在一籃子「預先給定」、前政 治的族裔文化因素。因而,右翼的團結總是一種以文化和口音為基礎的族群團結,往往訴諸某種不言而喻的共同出身或起源。

但最為麻煩之處,或許並非在於「欣賞自己的族裔文化」,而是在這認同背後,往往預設了一個本質墮落、具侵略性的族群敵人,其中包藏了鄙視、仇視的敵意。

從《香港城邦論》到面書世界,人稱「網絡極右導師」的陳雲經常將「中共專政」和「大陸族群性」直接等同,從而混淆專政者和平民之間的合理分界線, 「反共」搖身一變成了「反人民」,例如他寫「地獄鬼國,匪黨賊民」(引自《香港城邦論》,P.47);他更預言, 「民主化」只會使當下的中共法西斯蛻變成中國法西斯(引自《香港城邦論》,P.52)。而在種種驚人之語背後,陳雲則自我解釋: 「為了保護香港,必須設想大陸發生最壞的民主政治。」(引自《香港城邦論》,P.53)

說得清楚了:本土為了自保,就必須將大陸設想為最壞的( 包括她的平民百姓和民主化)!恐怕這就是極右敵對性的原型。有趣的是,這個原型,其實倚賴於某種十分籠統的關於「大陸族群劣質性」的整體素描。

同類預設的另一例子,可見時事政論人李怡「借用」韓寒的文章〈太平洋的風〉。為說明「新移民」的本性如何無可救藥,他指出:「新移民儘管不是全數, 但他們 『骨子裏被埋下』的『兇殘、鬥爭、貪婪、自私』」云云。在此,墮落成了「骨子裏被埋下」的文化基因。在我看來,這相比起指控他們是「間諜」或「貪蛇齋餅 糉」更為嚴重,因為「判斷」已落到了「骨子裏」的內心層次,而且到了「兇殘、鬥爭、貪婪、自私」的可怕地步。

但值得注意的是,縱然李怡「借用」了韓寒關於大陸國民性的批評,近乎搬字過紙,但兩者壓根兒還是有分別的:韓寒是自我批判和反省,他通過直面國民性 中潛藏的弱點(正像當年魯迅),為集 體靈魂尋找治療(向台灣借鏡),哪怕是微弱,也懷有自我改革的希望;但李怡卻完全不同,這是對異族的輕蔑和排斥,對大陸人無可救藥的判罪,因而在文章末尾 作者如此反問: 「香港民主人士有何能力去改變他們?」可見,類似的國民性批判,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在右翼論述中,他人的「族群劣質性」總是成了一曲反覆吹奏的濫調,它取代了對城市承載力、都市願景規劃、公民成員資格和旅遊政策等課題的開放討論和深入思考。

政治上的雅各賓狂熱

這就解釋了,何以不管情况多麼千差萬別,但只要一旦沾染大陸人的色彩,極右就汲汲於全力貶斥。因為凡此種種,背後都預設了一個懸浮在半空中的「墮落大陸人」之形象。

其次,極右的第二個特徵,就是雅各賓狂熱。例如,激進派嘲笑碼頭罷工、佔領中環等不夠激烈,更常常以將「漸進」與「溫和」扭曲為「平庸」的等號(其實一般市民心中以上運動並不溫和,這說明了極右的抽空離地)。

所謂雅各賓主義,指的是一種絕對化了的革命意識形態,通過不斷訴諸「人民」的名義,擴大革命發動鬥爭,繼而推行某種激進但寡頭的政治運動。雅各賓的 敵人,不 僅是1789 年之後已然失勢的舊體制幽靈,而且也是新時代同樣相信「自由平等博愛」的同道(例如死在斷頭上的著名法國大革命人士丹東)。正像今天民主激進派系,雅各賓 狂熱意味着無休止的同室操戈,並反覆拷問「誰才真正有資格代表『人民』」,從而設定了一種非常偏狹的人民觀,老是生產出一系列「二元對立」,來成就只此一 家的「人民象徵性」。

在香港,我們找到了如下的「二元對立」,像是說:溫和vs.激進;漸進vs.革命;政團陰謀vs.人民意志;普世vs.本土;和理非非vs.勇武,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在以上對立中,前一項是出賣人民,唯有後一項堪稱「體現人民」的權威象徵。

然而,這裏的所謂人民,只是一種以單一原則和傾向所構成的價值變形物,因而嚴重缺乏公共性,像是說,它根本漠視多元社會的合理分歧,或公民內部的異 質性。雅各賓主義縱然開口閉口說人民,但它卻是反民主並具有強烈的對內排斥性的(例如一味將路線不同者打擊為「出賣人民」)。說到底,這是因為它拒絕承擔 公共意志 形成過程所需要的基本倫理:對差異的敏感、平等互惠原則(以對方能夠接受的理由說服),以及尋求聯合的意願等。

雅各賓政治之所以能發揮作用,是因為它看準了落實人民主權的不確定性。人民,並不總是能夠體現為一個整體,因為,異質公民之間經常有所分歧,但民主 話語卻要求整合出一種人民意志。 雅各賓政治就是以少數激進公民的絕對認同,抹殺整體人民的複數性格,懶得面對民主生活的基本要求,結果是造成民主的弔詭:以人民之名義將民主謀殺。

小結

以上兩項特質的共通之處,就是在愈益不確定的局面之下(中港交流愈益頻繁和政治形勢愈見險峻),訴諸更絕對化的認同,這卻造成了部分公民的族群身分 和政治參與不能被平等看待的問題。極右派的認同方案,在提供強大的凝聚力之同時,也不斷製造排斥,因而,它們也都十分強調「出賣論」,並在族群問題喋喋不 休地和抗爭路線上指控他人為投共維穩。接下來,我將初步勾勒出自由左翼的共同體計劃。

一個自由左翼的政治共同體初步構想

首先,本土左派的「本土」並非以「族裔民族主義」為根據,因為香港社會,以至世界上大部分民族國家,都不是由單一族群構成。

在此,我引用哈伯瑪斯關於「後民族社會」的論述,他認為,在由多族群的公民構成的民主法治國家中,必須防止「族裔民族主義」,因它總是將族裔 (Ethnos)混同為人民(Demos)。而建基於人民所組成的公民民族,及其政治意志的形成過程,根據的應該是平等、公共審議、人權和人民主權等一系 列的自由民主價值,而非由族裔元素提供的文化同質性,及由此引伸的不證自明、直覺一樣的本土利益。

重設基礎:多族群本土

右派主張的「族群化」,是單一同質的,這跟香港本身的多族群構成並不相同,像是說,2011年少數族裔人口也有四十多萬。猶記得,早前陳雲跟碧樺依 (一名土生土長的少數族裔香港人)的一次對談中,陳雲當場被直斥為「排外」。可見,右派族群論的單薄就在於,其所謂的「香港族」,訴諸的其實是一份未經反 思、自然而然的香港人一體感,因而,當它遇到一個沒有同樣地想當然、因而有所不解的少數族裔之際,就會產生問題。

如果用「出生地」為坐標來思考香港的族群性,其構成仍是眾數的。我們可以參考另一組數字。根據2011 年人口普查統計,在港出生的人口比例佔60.5%,而32.1%則在內地∕澳門∕台灣出世,其他地方則佔7.4%。換句話,本土公民至少包括了土生土長的 港人、陸台澳移民和少數族裔。

因而,香港人作為想像的共同體,必須從以往那種透過直覺得出的一體感,邁向「多族群的公民共同體」。任何以單一的族群想像,或透過仇視其他族群所得 出的「共同體計劃」,將無可避免的違反了香港族群構成的本質,並形成不對等的族群關係。結果不僅導致對外排斥,而且造成對內排擠。在此,應當像哈伯瑪斯般 區分開族群和人民,前者訴諸文化或是血緣,後者則是跨越族群背景,以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成員身分,共同參與自我統治。

本土之愛的左和右

如果政治共同體成員的族群背景是多樣,那一個屬於她的本土文化和認同,就不太可能獨尊某一族裔文化。在此,我引入共和主義的視角,以之提倡一種以公民文化為本的認同方案。

正如文首所言,政治認同的重要性,全繫於它為原來鬆散的人民所提供的強烈凝聚力,並塑造出具行動力的集體性主體(collective subject),以之實現民主的要求。

右翼的「族群」和左翼的「本土」,所代表的其實是相當不同的本土文化主張,再次,前者通過訴諸族裔文化相似性,企圖保證一種事先存在的團結一體感 (如廣東話、繁體字、華夏文化),後者則是以公民傳統(紀念1966 年天星碼頭的蘇守忠抗爭),和未完成的都市烏托邦(不以中環價值為中心,轉而通過小店、小社區和舊建築建構更為平等的城市本土性),作為認同核心。

在此,左翼的本土主義總是打上了自主和平等的印記,並與我城多樣化的公民實踐緊緊相繫。相較於族群民族主義,左翼本土更接近公民共和主義的那種愛國精神,它有兩項重點值得特別說明。

首先,共和主義肯定本土之愛,因為若要實現各種公共生活的價值,就不能只靠僵硬的法律程序,或有待賢君降臨,而是必須倚賴公民的念念不忘和積極參與。因而,本土之愛是作為一種政治生活的激情,作為自由民主的強烈保證。

其次,共和主義致力於區分兩種愛國觀念,一者是崇尚自由平等的祖國(Patrie)之愛,而另一則是崇拜同族起源的民族(Nation)之愛。按照 意大利政治理論家維羅里(Maurizio Viroli)所說,共和主義的愛國指的是保衛、延續,並創造一種體現共和精神的良好風俗習慣,它指的是「一種公民行為模式(form of civic behavior):它的動機來自於對支配或役使他人的反感,以及為共同的自由造出適量貢獻的意願。在他們看來,公民為抵抗內部和外部的敵人而服務於共同 自由的意願和能力來自於一種特殊的激情,他們稱之為愛國精神(amour patriae, love ofcountry)」。

因而,左右兩者的分別在於,一者是體現自由民主的公民文化,奠基於公民抗爭的傳統和實踐,例如承載抗爭記憶的碼頭,或「保衛菜園村」能叫城市生活更為多元平等,等等,而其出發點不是族裔出身,並不以族裔文化特徵當作忠誠和團結的根據。

左派的本土概念,以所有公民成員,自覺成為自身主人的過去和當下的種種片刻交織而成,裏頭銘刻了這個想像共同體的特殊經歷和軌迹,凡此種種構成了香港的公民傳統,或維羅里所說的「公民化民族精神」。再次,本土左派的共同文化觀念是公民而非族群的。

政治意志形成過程的民主結構

不管是族群主義抑或是雅各賓狂熱,它們都慣於將「人民」的多元複數特質取消抹殺,並代之以不證自明的同質性或原教子主義式的政治傾向,從而自我投射出「人民」的幻影。然而,這種人民論述,打從一開始,就將眾多非我族類或溫和公民掃地出門。

這威脅到人民主權的原則:每個公民的政治意志平等(這要求公民警惕:愈激進不代表愈有發言權,或愈能象徵民主;另方面,它也抵制多數暴力),以及他 們都有同等機會和權利,參與共同體的自我統治。因而,像哈伯瑪斯和羅爾斯等政治哲學家,他們晚年都轉向關注政治意志形成過程的民主規範。所謂公民集體意志 的構成,在現代多元的社會情景之中,並不可能廉價地寄託於某一具有特權地位的真理教條之上,而是孕育於公民之間相互平等的傾聽、對話、商討和審議之中,這 是民主的承諾,即在異質的公民之間尋找和創造共識的意願。

由此可見,妨礙民主出現的,不僅是赤化的政權、操縱媒體的商賈或市場導向的文化,而且也是公民之間的非理性、缺乏尊重的排斥,例如當下某種盛氣凌人 的絕對主義。也就是說,如果公民社會的論述,經常被單一族群利益、極端的言談形式(例如鬧爆文化),甚或特定話題及旨趣所主宰,那末,其他公民的意志和多 樣性勢必遭到壓抑,無法得到平等和公允的看待。最後,民主理想之中的公民平等參與(包括政治意見之形成和自我統治),將變得無從說起。

正如法國歷史學者傅勒(Francois Furet) 所指, 「這個人民(指雅各賓主義)雖然在民眾中是具體和少數的,但對於歷史『正常時期』來說人數還是十分眾多的,他們參加革命集會,在那些重大日子上街活動,由此構成了抽象人民的可見可視的支柱」。

說到底,這個可見可視的人民幻影跟民主之距離仍然十分遙遠。

認同的誤解和出賣

這裏的政治病徵,就是把政治意志形成的複雜性拋諸腦後。也就是說,政治,不再是一個不斷豐富固有認同和有待創造的複合領域(存在多重多樣的公眾),而是退化成某種前政治的一元同質之死物。

這就解釋了何以在極右主義者的嘴唇邊,經常出現的指控就是「自己人出賣背叛」之類的說法。在此,有一種不證自明的本土利益或政治傾向,輔以某種絕對同質性作為支撐,作為指摘「自己人」的基礎。正如陳雲常說,只要是香港人,無需思前想後,他們自然就知道何謂本土利益。

可是,這明顯迴避了本土和政治的真實而複雜意涵。讓我引用阿佩杜懷(Arjun Appadurai)的評論作結(他針對族群主義者愛說的出賣論):「這種被背叛的感覺,其核心其實是對自身認同的誤解,因為在這個世界裏,這些認同要承 擔的風險高得超乎想像。」民主從來不是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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