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一種大眾娛樂,也是一種高度綜合性的藝術創作。但很多人忘了的是,電影其實是科技的產物。沒有了十九世紀末的這項發明,便沒有過去百年如此深入民間的娛樂和藝術。
在電影發展的初期,科學和科技在電影中都屬冷門的題材。然而,隨著電影(電腦)特技的突飛猛進,這種情況在二十世紀末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今天,科幻已經成為了電影中的一大片種,甚至是賣座的保證。
科幻電影是一個十分大的題目,不但可以寫成一本(甚至數本)數十萬字的巨著,更可成為(實際上亦已成為)無數博士論文的題目。因篇幅所限,筆者只能在此精選數個題目,與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個人體會與見解。
宇宙、物理
對於科幻電影迷來說,改編自儒勒‧凡爾納 (Jules Verne) 同名小說的《月球旅行記 (Le Voyage dans la Lune, 1902) 》自然擁有崇高的地位。但對於只是熱愛電影的人來說,他們更為熟悉的,必然是弗里茨‧朗 (Fritz Lang) 的經典之作《大都會 (Metropolis, 1927) 》。事實上,後者探討的主題,實遠較前者的「太空探險」題材深具社會意義。這個主題 —工業文明中的管理階層與勞動階層之間的矛盾(電影中比喻為「腦」與「手」之間的關係)——直至今天仍然深具現實意義。
既談到階級間的矛盾,筆者立刻想到的是威爾斯 (H.G. Wells) 於1895年發表的小說《The Time Machine》。這是公認的「時間旅行科幻」經典之作。但筆者認為,故事中描述未來世界中的 Elois 與 Morlocks 兩族人的關係,是作者「借未來諷今」的神來之筆,是科幻小說探討社會分化和階級矛盾的經典之作。可惜的是,這本小說歷年來多次被搬上銀幕(首次是1960年),這個訊息都被大大的淡化。畢竟,在資本主義作主導的西方社會,「階級矛盾」從來不是一個受歡欣的題材。
極權主義
相反,極權主義則是「反烏托邦 (Dystopian) 」電影的熱門題材。其中較著名的有1966年的《Fahrenheit 451》(由 Ray Bradbury 的同名小說改編)、1971年的《THX 1138》( George Lucas 的實驗電影處女作)、1976年的《Logan’s Run》、1984年的《1984》、1997年的《Gattaca》、2005年的《V for Vendetta》等。
最後的一齣電影特別值得一提,因為片中的 Guy Fawkes 面具,已經廣被全世界反建制、反強權的社運人士在遊行和示威中佩帶(包括「佔領華爾街」、「阿拉伯之春」等)。電影中的一個道具竟然有這樣的影響力,也可算是電影史上一趟值得稱頌的事情。
戰禍
但社會和政治諷刺畢竟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科學」。一個與科學和科技較有直接關係的電影題材,是人類發明的超級武器被用於自相殘殺,最後為人類帶來浩劫。這兒有一齣被不少人遺忘的經典之作:於1959年上映、改編自 Nevil Shute 一本同名小說的電影《On the Beach》。這部電影講述世界經歷了第三次世界大戰,而核子武器所引發的輻射塵逐步遍布全球。影片中完全沒有任何特技效果,但在平實的拍攝手法之下,其震撼的訊息令觀眾久久不能忘懷。
相比起來,1964年上映的《Dr. Strangelove, or How I Stop Worrying and Learn to Love the Bomb》則採取了誇張得多的黑色幽默手法。片中的「末日機器 (Doomsday Machine) 」是對人類愚昧的最尖刻諷刺。(於同年上映的一部《Fail-safe》也是以「冷戰」和「核戰災劫」為題材的出色電影,但不幸遇上寇比力克 (Stanley Kubrick) 的這部《奇愛博士》,今天記得的人已很少了。)
但相比起來,電影觀眾遠為熟悉和印象深刻的「人類極度愚昧」的意象,必然是1968年經典科幻電影《Planet of the Apes》(港譯《浩劫餘生》)之中,倒塌在沙灘之上的自由神像。(同年上映的太空科幻電影經典之作《2001 A Space Odyssey》則為觀眾帶來了有關人類未來的一種截然不同的想象。)
電影中的科學其實不限於科幻電影。1979年上映的《The China Syndrome》(港譯《危機》)描述美國一所核子發電廠發生災難性的意外,它的實際影響便較任何一部科幻電影還要大得多。這是因為電影上映後的第十二曰,賓州三里島便發生了核輻射泄漏意外。這個巧合令美國的民意一面倒地傾向「反核」,美國政府最後下令停止建造任何新的核電廠。結果是,美國直至今天仍有超過四成的電力來自燃煤發電,而因此額外排放的大量二氧化碳,令全球暖化危機進一步加劇。
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人類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會是怎樣一回事我不清楚,卻肯定如果有第四次世界大戰的話,使用的武器必定是石頭和棍棒。」上世紀美、蘇冷戰時期,這個觀點引至大量「浩劫後」( post-holocoust 或 post-apocalyptic )科幻小說和電影的產生。方才提到的《Planet of the Apes》固然是其中的表表者,另一套風格截然不同的製作,是備受一些觀眾推崇的《Mad Max》公路戰士三部曲(1979, 1981, 1985)。
一部題材獨特的作品(以郵遞服務重塑文明!),則是改編自 David Brin 同名作品的電影《The Postman》(1997)。
浩劫不一定來自核戰,也可來自瘟疫。非科幻電影《Cassandra Crossing》(1977)、《Outbreak》(1995)和《Contagion》(2011)等皆以此為題材。科幻電影的「貢獻」是指出這些瘟疫可以來自太空:如兩度把 Michael Crichton 的小說搬上銀幕的《Andromeda Strain》(1971, 2008);也可以來自為利是圖的生物科技企業集團的自作孽:如將電子遊戲《Resident Evil》一次又一次搬上銀幕的同名電影系列。
很多人會認為《Resident Evil》是「喪屍」題材的代表作。但早於1954年,科幻作家Richard Matheson 在他的小說《I Am Legend》之中便已描述人類因為進行生物戰爭,結果令所有人都受到感染而變成「見光死」的喪屍——除了故事中的男主人翁之外。這個故事曾三度被搬上銀幕:1964年的《The Last Man On Earth》、1971年的《The Omega Man》、以及2007年的《I Am Legend》。(這個作家的另一個有關機械人拳擊的短篇故事〈Steel, 1956〉,則於2011年被拍成電影《Real Steel》。)
環保
除了戰爭和生化災難外,除著工業文明對自然環境的破壞日益嚴重,環境保護亦成為了科幻小說的一個重要題材。一部風格獨特的經典之作是1972年的《Silent Running》。片中除了開首的半小時外,其餘時間都只是由男主角與幾個小型的機械人完成。結尾一幕太空船載著世上最後的樹林航向無盡的太空,是綠色科幻電影中最諷刺而又具控訴力的一幕。
兩年後(1973年),另一部以人口過剩和環境崩潰為題的電影《Soylent Green》面世。它改編自 Harry Harrison 的小說《Make Room!Make Room!》。雖然故事裡加入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主題而被人詬病,但劇中的一句 “Why didn’t they do something while they still could?” 可謂一針見血。而劇中的老者在安樂死之時,一邊欣賞著大自然美麗景緻的投影一邊聽著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的那一幕,直教人感動得掉下淚來。(可笑的是,2012年的電影《Cloud Atlas》設定於未來的其中一段,正是抄襲了那個被人詬病的主題。)
雖然《Soylent Green》中已提到 “greenhouse effect” (那時還沒有「全球暖化」這個名詞),但真正以此為題材的,是一部投資巨大卻劣評如潮的電影《Waterworld》(1995)。電影本身雖然很爛,但透過了它,普羅大眾首次得悉如果全球暖化令地球南、北兩極的冰完全融化的話,全球的海平面將會大幅上升而將大量沿海地區淹沒這個危機(電影中謂會將所有陸地淹沒當然是無稽之談)。
以全球暖化為主題的經典之作,當然是2004年上映的《The Day After Tomorrow》。但可惜的是,電影為了製造特殊效果,採取了大西洋的「灣流 (Gulf Stream) 」因格陵蘭融冰的影響而停頓下來這個科學假設。由此出發,畫面中自一輪海嘯過後,即出現了整個歐洲和美國東岸變成冰天雪地的景象,看來就好像冰河紀的來臨。對於大部分不懂得背後科學原理的觀眾而言,這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結果是,「全球暖化」的嚴重威脅這個訊息被淡化甚至在觀眾的腦海中流失了。這實在是十分可惜的事情。
然而,環保的迫切已是一個不容迴避的問題。在1951年的電影《The Day the Earth Stood Still》之中,外星人乘坐飛碟降落地球之後,提出了人類必須停止互相殘殺,否則會被消滅的警告。但這部電影於2008年重拍時,這個警告已經變為:人類必須停止破壞自然環境,否則會被徹底消滅。而即使針對小朋友的迪斯奈動畫,也於2008年的製作《Wall-E》中宣揚環保的訊息。(但請參閱我的另一篇文章《從劉慈欣的慨歎到 Wall-E的震撼》)
毋庸諱言,在電影中出現的科學甚至是科學家的形象,大多是負面的。這其實很易理解,因為描述科學和科技多麼美好的故事只會悶死人。科幻小說中的取向其實也差不多。但有趣的是,熱愛科幻小說的人大多也熱愛科學,一些著名的科學家甚至不諱言他(她)是由於年青時看了科幻小說才愛上科學的。這兒有一個有趣的學術研究題材,那便是,相比起來,喜愛科幻電影(卻不看小說)的人,與喜愛科幻小說的人對科學的觀感有什麼不同嗎?
科技浩劫
電腦和機械人是科幻小說中一大主題,科幻電影自也不遑多讓。機械人叛變並殘害人類的經典之作當然是1984年的《The Terminator》以及它的多部續集。而把這個題材推到極至的則是1999年的《Matrix》及其續集。改編自阿西莫夫 (Isaac Asimov) 的機械人小說的則有1999年的《Bicentennial Man》和2004年的《I, Robot》,但後者的成績較前者差得多了。
以電腦失控為題材的電影之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當然是《2001 A Space Odessey》中的殺人電腦 HAL 。人類製造超級電腦以作戰爭之用,最後卻自吃苦果(雖然最後都逃過大難)的代表性作品,則有1984年的《War Games》和2008年的《Eagle Eye》。
雖然多數人不把它當作科幻電影,但筆者認為很值得一提的電影是1995年的《The Net》。電影中描述壞人如何可以透過電腦網絡取得大量平民百姓的資料以作奸犯科,甚至可以令到一個人身敗名裂或人間蒸發等等,即使在二十年後的今天看來,仍然(或更加?)使人不寒而慄。
企業壟斷
除了電腦統治外,企業統治 (corporatism) 也成為了不少科幻電影中的題材。留意驚慄太空電影《Alien》(1979)和機械人電影《Terminator》(1984)的首集之中,企業作為故事背後的「壞蛋」這個訊息並不突出。但到了它們的續集《Aliens》(1986)和《Terminator 2》(1991),企業的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和不顧人類安危等訊息已是十分鮮明。往後的科幻電影也多次以此為題。
一部可說走在時代前頭的電影是1975年的《Rollerball》。故事中的未來世界基本上已由大企業大財團所管治,其間更提到在此之前,曾出現席卷世界的“Corporate Wars”,而世界的新秩序,正是由這次大戰的結果定下來的。
另一部深具諷刺意味的電影是1987年的《Robocop》。大部分人都只是把它看作為一部以「人、機結合 (cyborg) 」為主題的科幻電影來看,但除此之外,故事內容還包含著對所有公共事業(包括社會治安)都進行「商品化」和「私有化」的這股「新自由主義經濟哲學 (neoliberalism) 」的歪風的尖刻批判。
公義
自從零八金融海嘯以來,反映社會上貧富懸殊和不公義的科幻電影一下子多了起來。可惜的是,它們的水準甚為參差。其中例如《In Time》(2011)、《Total Recall》(2012新版)、《Elysium》(2013)等都是水準以下(即使製作成本有多高)之作。筆者較為喜歡的,反而是從側面批判這種趨勢的《Disctrict 9》一片。
有趣的是,在最為成功的美國漫畫英雄電影《蝙蝠俠》系列之中,最新的一部《The Dark Night Rises》(由《Inception》的 Christopher Nolan 導演)也觸及這個題材。但它的處理手法十分曖昧,既有批判貧富懸殊同情弱小的部分,也有(為了近合美國觀眾的心態)描述群眾革命如何可怕的部分。其中的一幕「清算」富人並直搗他們的家居,以及向為富不仁的人進行「公審」的場面便甚具震撼力。筆者更曾在互聯網上看到有人直指電影中的「壞人」Bane才是真正的英雄。有人甚至「惡搞」地把Bane的面罩與蝙蝠俠的面罩結合起來。
在「電影中的科學與科幻」這個大題目之下,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題材(如生物改造、科學與宗教等)藉得探討,但因篇幅關係,筆者只好就此打住。我認為電影史上對科學以及人類前途的探討,最精彩的一趟不是有關電腦、機械人、超人、外星人、生物改造等的作品,而是改編自威爾斯 (H.G. Wells) 小說《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的一部電影《Things To Come》。在這部上映於1936年的電影的結局,兩位主角就人類應否永不停息地探索宇宙,不斷向未知的領域進發,抑或應該有所節制,停下來享受我們已有的豐盛、穩定與和諧的生活,表達了針鋒相對的意見。很明顯,原作者威爾斯支持的是前者。筆者極力建議大家去找這部電影看看,然後問問自己較為同意哪一個觀點。
(本文曾於2013年10月號的台灣科學雜誌《科學月刊》之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