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浸會傳理時,第一份要操作攝影機的習作,就是拍紀錄片。那時候我還沒把紀錄片的定義弄清楚,就去拍了。我只知道,有別於戲劇,紀錄片是要把現實世界的事情紀錄下來。我只是立即想起自己表哥,他初中時已經因為傷人、爆竊或自稱黑社會會員而多番進出男童院,剛到十八歲已經因為犯毒正式坐窂。從少他就是親戚間聚頭的焦點話題。我再頑皮,都是多口、看鹹書、考尾二、記大過、一年見八次家長而已,跟這位表哥完全沒得比。
那時候他二十多歲,出冊後不久便結婚生子,算是改過自新。正常來說,沒有人希望重提不光采往事。但他的少年往事實在血淋淋,是紀錄片的好題材,於是便半帶甜言的請他幫忙,從前經歷在鏡頭前說一遍,作一個紀錄,也好讓給我交功課。他答應了,我跑進他西貢的家,把VHS對準坐在梳化的他,由我開始作主持,把我一直耳熟能詳的往事,裝作不知道的,在鏡頭前從新訪問他一次。很瘋狂是,十五分鐘的訪問,完全沒有剪接,問的答的都是很侯孝賢作品般一個鏡頭完成,只間中加插些完全沒需要的zoom in zoom out。他在我的紀錄片,說了毒品的種類!說了少年時代開始在街頭運毒過程、一支用保濟丸膠樽包裝的白粉賣二百五十元等,和一些在監窂的生活,打架,被欺侮,真實性很強烈。導師和同學對於這些黑社會少年的材料感到很有爆炸性,但更讓大家目瞪口呆是,原來除了對準鏡頭框和按動play掣以外,我根本連拍攝的基本技巧還未懂,卻自以為自己很驚世駭俗。再者,這功課的趣味完全來自別人的傷痛和不光彩遭遇,是有點剝削成分!
很多年之後才看過荷索(Werner Herzog)的紀錄片,便明白「剝削」,也可以分很多層次。荷索是七十年代德國電影新浪潮最重要人物,他的電影向來以狂熱、瘋癲見稱。電影畫面所呈現的震撼度高的場面,有時不惜以演員的尊嚴甚至性命安全換來。最著名最不能不提八十年代作品《Fitzcarraldo》(陸上行舟),電影中他在完全沒特技的情況下,只利用亞馬遜森林土著的木材和麻繩等原始器具,單憑人力便把一艘大小如油麻地小輪的客貨兩用蒸氣船夾生拖上山。與其說他在拍電影,不如直指他的反自然行為根本就在挑釁上帝。他的紀錄片作品同樣備受爭議,荷索愛把強烈的戲劇性加進紀錄事實中,題材亦往往露骨激烈:《Wings Of Hope》拍墜機意外、《The White Diamond》拍飛船空難、《How Much Wood Would A Woodchuck Chuck》拍畜性拍賣、《Lessons Of Darkness》拍波斯灣戰爭後遺症。看過《Little Dieter Needs to Fly》拍一名美國空軍迪特,在駕駛飛機飛往越南時墜落,被越共俘虜,經歷既悠長又慘無人道的折磨。荷索攝製該片時,特別請了迪特本人回到寮國和泰國,並聘用了當地土人飾演當年俘虜者,重演當年迪特吃腐肉及被竹片插進指頭等被迫供的慘烈情節。卻可惜,紀錄片中已屆中年的迪特,口齒實在過份流利甚至偶爾風趣橫生,即使他說的句句屬實,談笑風生間卻似在訴說別人故事。
另一齣《Land of Silence and Darkness》(況默與黑暗的世界),雖然題材依舊一貫荷氏鑽探人性終極悲痛,手法相對收歛,被譽為荷索最感人至深之作。紀錄片關於聾盲人士。一個人聾了盲了,就是跟世界關上所有閘門。如果屬於先天,即所有器官之反應功能同毀,等同後天失智,失去學習任何技術和智慧的能力,他們的世界完全寂靜和無顏色,比動物還要無知無覺,連求死的意識也不知從何說起。要照顧聾盲者,幾乎就要花掉另外一人的畢生心力和時間,除了慈悲為懷,更像是前世債今世還。世上有後天的聾盲人士曾說過,即使世界突然再爆發第三次大戰,他們也會渾然不覺。
《Land of Silence and Darkness》故事主角是一個後天聾盲的德國女人芬妮。她小時後從樓梯摔下來,過了一陣子視力開始衰退,在課堂上,她逐漸沒有能力把生字寫準在習作簿的間線上,直至完全失去視力,被學校勸退。然後芬妮的聽覺也慢慢消失,好像一記一記的切斷跟世界所有的聯繫。聾盲人士的命運都是這樣,芬妮剛出事的時候,身邊總是圍著許多人噓寒問暖,很多人總愛輕易承諾,甚麼會一直守護在你身旁,教你不至孤單。然後他們再出現過一兩次後,便從此蒸發,所謂熱心和善良,只是半刻鐘的霎時衝動。本來聾盲的繼續聾和盲,他們的世界只有加倍的寂靜。如果情況像芬妮,後天的,對於世上的物景物還留住依稀記憶,他們或會保留部分溝通能力,但對世界的顏色和聲音會有更沉痛萬倍的掛念,那因為,世界曾經愛過他們,然後再把他們拋棄掉。他們的孤寂,是如此茫無邊際,比絕對更絕對!
聾盲人士因為看不到,所以一般聾啞人士的手語也用不上,他們只能靠手指間觸碰來溝通,稱觸語。一手輕輕觸著別人的手,在手掌上指點撥畫,好像在寫甚麼字似的,其實他們在手掌和手指的各個微小部分設置字母區域,通過不同的點碰或撥畫方向來表達不同字義。所以他們要說一串話時候,會看到聾盲者的手指在另一位聾盲者手掌上飛快跳動,在這狹小指掌間範圍間,流露他們的內心澎湃。對於聾盲者,觸語固然難學,更重要是他們得倚靠雙手無時無刻觸碰著,才等如心連在一起。一雙手只要分開半厘米,兩位沒有聲畫的聾盲者即使站近在咫尺,登時就像分開十萬八千里!
長達三十年躺在床上,芬妮學好觸語,更得到德國政府支持往四處拜訪其他聾啞人士。電影的結尾畫面:另一位男的聾啞人接受芬妮採訪後,獨自離開鏡頭,在滿布枯黃落葉的草坪上走呀走。他身體忽地碰到樹幹,然後他很珍惜的撫摸著樹枝和葉,企圖用雙手探索著那棵樹的形狀。過程緩緩悠悠,沒帶半點聲響,世上彷彿只有這棵樹,能送贈他們一點溫暖!(好似寫於2009年)